「碳循未来」
2025/09/19
文/张逸君
这条会发电的路,正是中国数千个工业园区正在经历的一场不断向零碳进化的缩影。一场关乎环保与竞争力的‘极限测试’,已经开场。
01)
引言:
一条光伏路的绿色脉动
8月下旬,江苏溧阳高新区艳阳高照。在常州市环境资源保护公益协会的协调下,合一绿色公益基金会组织来自长江中下游的12家环保组织的代表来园区参访。大家全神贯注地聆听常州首批八家近零碳园区之一——“锂享小镇”创新中心新能源专员鲍军荣对创智园规划建设的介绍。
随后,大家步入了一段长约500米、崭新干净的路面,顿时炽烈的阳光被遮挡,只留下荫凉。原来,路面上方加盖了排列整齐的光伏板,正吸收阳光,默默转化为电力,为道路两旁的充电桩和储能柜供应绿电。
在这个场景中,分布式光伏、大容量储能电池、智能充电桩等产品全部来自时创能源、江苏时代、英飞源等溧阳本地企业。未利用的电力进入了白色储能柜,为夜间用电继续做出贡献。
这是江苏省规模最大的光伏道路实验段,装机容量达1.88MW,预计年发电量可达200万度。依托全国县域规模第一的动力电池产业集群与智能电网产业优势,溧阳打造“两网一中心”(智慧能源网、智能运载网和零碳场景创新中心)近零碳园区。
02)
价值重构:
超越环保的产业新规则
零碳园区建设的意义,早已超越环境保护的单一维度,触及经济与产业的核心。
首先,它是能源革命的“主战场”,实现双碳目标的“主力军”。作为电力消费的主力,工业园区规模化消纳电力的能力,直接决定了中国新能源电力能否“发得出、也用得掉”,是破解“弃风弃光”难题、构建新型电力系统的关键一环。
其次,它是产业竞争的“新护照”。2026年1月1日,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正式实施,中国出口的钢铁、铝、水泥等产品面临全新的绿色贸易壁垒。一座通过认证的零碳园区,能为企业生产提供可靠的“绿电溯源”或国际认可的“绿色认证”,这正迅速成为获取全球市场准入的“硬通货”。
与此同时,跨国公司巨头对其供应链的碳足迹要求日趋严格,零碳转型对上游供应商企业来说,已从“可选项”变为“必选项”。合一绿副秘书长张逸君认为,除了贸易需求,ESG的要求也让光伏组件生产等新能源相关企业对减碳非常敏感。
今年7月,她随环保机构“空气侠”共同参访了隆基绿能(滁州)工厂,并与企业团队开展交流。期间,隆基绿能的可持续发展与ESG专家汪子阜系统介绍了公司在生产环节应用光伏发电的实践、产品全生命周期碳足迹管理、ESG信息披露机制以及相关产品出海欧洲遇到的环保准入要求。
其三,它是新质生产力的“孵化器”。从光伏组件、储能电池、能碳管理软件到零碳园区规划设计,零碳园区本身就在催生一个庞大的绿色科技产业。这不仅关乎减排,更是一场围绕未来技术高地的产业竞争。
03)
“国标”落地:
一把量度未来的苛刻“标尺”
2024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要求“建立一批零碳园区”,2025年3月政府工作报告再次作出明确部署。2025年6月30日,国家发改委、工信部、国家能源局联合印发的《关于开展零碳园区建设的通知》及其四份配套细则悄然落地。可见,零碳园区建设已经驶入“快车道”。
这份被业内称为“国标”的文件,为首批国家级零碳园区建设划下了清晰的起跑线。这意味着,各地(近)零碳园区的地方探索和国际案例,让国家有信心在可再生能源转型,消纳电力的关键时期,确定一把尺子,让“国家级零碳园区”不再是模糊的概念。
一场围绕省级以上工业园区未来的“极限测试”正式鸣枪。参赛者是全国超过2500家的国家级和省级园区,它们贡献了中国50%以上的工业产值和31%的碳排放,减碳潜力最集中的载体。
然而,考题是如何在严苛的新规则下,重塑运行多年的能源结构与产业生态。这是一场关乎中国制造业在能源转型中,提升未来竞争力的深层变革。
“单位能耗碳排放≤0.2/0.3吨二氧化碳/吨标煤。”——这项核心指标,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从年综合用能的要求来看,年能源消费总量是20-100万吨,100万吨是一个门槛,100万吨以上单位能耗碳排放标准提高到0.3吨。
首先,要求园区用能规模很大。以工信部公布的《2023 年度工业绿色微电网典型应用场景与案例名单》为例,名单中的19家企业中有3家为园区属性。
其中包括被誉为中国首个零碳园区——“金风科技北京亦庄碳中和智慧园区”年用电1573万度,折合0.193万吨标准煤,再加上其他能源消耗如天然气等,离年用能20万吨的门槛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其次,对单位能耗排放量的规定非常严苛。根据国家发改委的推荐值折算,燃烧一吨标准煤约排放2.5吨二氧化碳,要达到0.2/0.3吨的严苛指标,意味着必须削减近90%的碳排放。
以3家典型案例园区为例,金风北京消费清洁能源的占比能到达50%以上,威胜能源汨罗循环经济产业园可再生能源消费占比30%以上,鄂尔多斯蒙苏经济开发区零碳产业园的占比接近70%。即便园区能够满足可再生能源发电自发自用占用能的50%,剩下的50%也需要外购至少10万吨可再生能源,即便是相对清洁的天然气,它的占比也不能高。
这里隐含了一个要求,就是以电代能,设施电气化。在可再生能源资源并不丰富的地区,就近能否供得上这么多绿电是个严峻挑战。绿电直连是一个选择,同时能够保证严苛的溯源要求。
再次,政策的制定者对零碳园区定义并不局限于能源转型。《通知》在设定硬性碳排放红线的同时,也出台了一系列“引导指标”,旨在推动园区从更广泛的维度系统性降碳。
政策对固废综合利用、水循环及能源梯级利用提出了引导性要求,旨在推动园区形成资源循环型产业生态。其中,固废综合利用率需达到80%以上。这一指标不应被简单视为增加治理成本的环境约束,而应成为规划产业生态的核心理念——以“变废为宝”的思路进行设计,通过引进互补型企业,构建起“你的废物是我的原料”的循环链条,最终打造一个资源高效循环、产业协同共生的“生态塘”。
04)
全球视野:
从德国零碳办公到丹麦工业共生的启示
在全球范围内,零碳园区虽无统一标准,但前驱者的实践为中国提供了两种迥异却极具参考价值的范式。
常被引为范例的德国欧瑞府(EUREF)园区,其本质是一个“城市更新”项目。它位于柏林市中心,前身是一座煤气厂,如今转型为一个以办公和研发为主的低碳办公社区。其核心在于建筑的绿色改造、分布式能源的应用以及智慧能源管理。
它在2014年便达成了德国2050年的减排目标,但其成功建立在体量小、负荷轻(以办公用电为主) 的基础上。这对于中国动辄数十平方公里、以高载能工业为主的园区来说,借鉴意义更多在于技术集成和理念层面,而非规模化复制。
而丹麦卡伦堡生态工业园区更具参考价值。它呈现了另一种思路——“工业共生”。园区位于丹麦西兰岛的小镇卡伦堡,距离首都哥本哈根约120公里,镇区人口仅约2万。园区的核心企业:阿斯耐斯电力站和斯塔朵尔(Statoil)炼油厂,知名药企诺和诺德、吉普洛克(Gyproc)石膏板厂等形成的紧密网络实现了物质和能量的高效循环利用。
一方企业生产的副产品、余能或热水,成为另一方企业的原材料和能源。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废物排放和资源浪费,其精髓在于产业生态的规划与协同。因此,循环经济产业园天然具备打造国家级零碳园区的优势。
05)
路径分化:
资源禀赋型与技术集成型的“地方实验”
这把“标尺”之下,地方探索呈现出两种鲜明的技术路径,仿佛一场针对不同资源禀赋的“分省实验”。
在长三角腹地的江苏溧阳多低山丘陵,土地资源紧张,但产业基础雄厚。其探索可称为“技术集成型”模式:在有限空间内精耕细作,构建“两网一中心”体系——智慧能源网实现“源网荷储”协同,智能运载网推动交通全面电动化,近零碳场景创新中心则作为数据大脑实现精准碳管控。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内蒙古鄂尔多斯的“资源禀赋型”路径。蒙苏产业园依托当地辽阔的疆域和丰富的风光资源形成了集风能、光伏、光热、氢能、储能、新能源重卡等为一体的“风光氢储车”全产业链条。
为应对内蒙古水资源紧缺的情况,工业污水处理厂及水资源再生利用项目将园区内上游光伏企业的废水,通过蒸发结晶工艺处理,产出氯化钠等工业盐,进行二次销售,经过处理后的水重新输回上游光伏企业利用。
两种模式,一条殊途同归之路:为中国工业的零碳未来寻找可复制、可推广的产业群落地样本。
06)
攻坚之战:
系统集成与深度脱碳的技术挑战
实现零碳,是一项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绝非安装分布式风光储那么简单。
能源供给是基础。园区需构建以新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其中“绿电直供/直连”模式是关键,它要求园区有能力与可再生能源发电项目建立直接交易,购买绿证,甚至运营虚拟电厂,整合自有及周边分布式能源,提升新能源消纳能力。
如果在本地绿电不足的场景,还要面临着跨区域输电成本和交易壁垒的现实挑战。目前我国未对线路长度作出明确限制,但强调“就近就地消纳”原则,鼓励在负荷与电源之间建立短距离,降低建设成本和输电损耗。只有陕西、云南等少数省市对线路长度有限制或提出同一市域等原则性要求。
好在9月8日,围绕输配电价定价机制,国家发展改革委对外发布《输配电定价成本监审办法》《省级电网输配电价定价办法》《区域电网输电价格定价办法》和《跨省跨区专项工程输电价格定价办法》的修订征求意见稿,旨在全面提升电力系统对新能源的适配能力,增强区域间电力资源的互济共享。
同时,区域化新能源电力调配原则似乎有所变化。9月16日,发电量相当于半个三峡电站的藏粤直流工程正式启动。该工程实现了超长距离、100%清洁电力的输送,标志着我国在能源优化配置上取得重大突破,有力推动了“全国一盘棋”能源战略的落地。
另一大挑战来自于难以电气化的领域——工业锅炉、长途重型运输、以及水泥、化工等流程工业的“过程排放”。对这些领域,氢能、生物质能等替代方案以及碳捕集、利用与封存(CCUS)技术将是实现深度脱碳的终极手段,但其成本高昂,目前仍处于商业化初期的探索阶段,待技术突破。
07)
经济考量:
巨额投资下的收益困境与模式创新
巨大的初始投资,是横亘在大多数园区面前的现实经济账。
据初步测算,对一个中大规模的园区而言,完成光伏、储能、智能微网、数字化平台等系统集成升级,需投入数十亿级资金。这不仅考验园区的融资能力,更考验其长期运营和成本管控的效率。绿色专项债、低息贷款、专项补贴等是目前重要的推动力,但难以覆盖全部成本。
溧阳高新区锂享小镇的投资来自江苏中关村科技产业园管委会直属重点国有独资企业“苏控集团”。该园区已经建成使用十多年,锂享小镇为近零碳园区的改造项目。第一期改造投资3900万元,按照计划第二期的规模更大。
“我们不仅是在消纳新能源,更是在发展一个全新的绿色产业集群。”鲍军荣表示,“园区内从光伏组件、储能电池柜到智能充电桩、电缆系统的产品均来自‘溧阳制造’”,形成了内循环的产业链。”创智园微电网一期项目投资3900万元,建成后年光伏发电量达520万千瓦时,预计5年内可收回建设成本。
场景创新助力本地产业“组团”抢占市场。去年,溧阳新型储能产业联盟成立,构建起从上游电池材料、中游储能系统到下游电力系统储能应用的全产业体系。场景应用的成功案例带动企业出口转内销。
这种以政府平台公司和政策性资金为主导的投融资模式,在建设初期发挥了关键的“第一推动力”作用。
然而,若要实现全国范围内数千个园区的规模化复制,仅靠政府投资显然难以为继。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随之浮现:当初始投资的压力如此巨大,而碳市场的价格信号仍显微弱时,如何说服并吸引追求回报的社会资本真正大规模进入?
这已不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关乎机制设计与金融创新的核心挑战。
08)
未来展望:
一场决定中国制造竞争力的马拉松
挑战显而易见,但机遇的大门已然打开。零碳园区正催生一个新赛道,涵盖了新能源、储能、数字化、碳管理等庞大产业链。更为深远的是,它关乎中国工业在未来全球绿色贸易规则、减污降碳资源循环中的核心竞争力。
在这场面向未来的“极限测试”中,虽然没有标准答案,但每一份答卷的优劣,都将决定谁能在未来站在绿色发展的制高点。在这场广泛的变革中,环保公益力量在倡导、监督和推动公平转型方面,必将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图片来源:李丙男
本期成蹊计划在长安慈·长江流域生态保护慈善信托以及自然之友的支持下,从专业推动和宣教倡导多方面入手,识别和支持生态环境保护的环保先锋组织,资助支持其围绕具体细分议题开展保护行动,并普及宣教公众关注本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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