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国：俄罗斯向东是战术还是战略？

编者按：近日， 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人大重阳）全球治理论坛（ 2025 年秋季）主办了，发布智库研究报告。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所所长李自国会上发言表示，俄罗斯向东转，国际是战术，国内是战略。现将其发言实录发布如下： （全文约3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所所长 李自国

在以前，我很少去远东地区，但近两年，我连续去海参崴，参加会议并田野调查远东地区发展情况、中俄边境合作，亲眼看到被称为“超前发展区”或叫“跨越式发展区”的区域，现在在些干什么。我总体的感受是：俄罗斯在变，远东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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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变化

第一，需要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远东。俄罗斯远东地区在变，最主要的变化是，长期以来，俄罗斯的思想理念是安全重于发展，而远东地区恰恰是安全重于发展最突出的地区。很长时间，远东地区是俄罗斯的安全缓冲地带。但现在，这一思想在变，从安全重于发展向安全与发展并重转变。

第二，俄罗斯自身的文明定位在变，俄乌冲突之后变化最为明显。过去，俄罗斯强调自己是欧洲文明的一部分，而现在俄罗斯更多强调俄罗斯是独立独特的欧亚国家文明。

第三，俄罗斯经济发展模式发生变化。研究报告中提到俄罗斯经济转型的问题。不仅仅是远东的经济发展转型，更是俄罗斯整体的经济发展模式转型。俄罗斯正努力从资源寄生型经济向生产自给型经济转变。

第四，俄罗斯的变化与国际形势演进密切相关。俄罗斯要突破西方对俄罗斯的围堵，扩大与友好国家的往来。西向不通，自然东向、南向成为俄罗斯的优先方向。东向通道一直是俄罗斯对外联通最为畅通的一个方向，远东地区对俄罗斯打破西方物理封锁的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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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东之变

普京总统刚刚从北京离开飞到远东参加了东方经济论坛，2015年是东方经济论坛第一届，今年正好是第十届。普京总统提到了一些数据，同人大重阳团队调研数据稍有差别，但差距不大，说明了远东的变化。

十年来，远东地区经济总量从4万亿卢布增加到11万亿，增加了两倍多。

固定资产投资，《远东崛起：长期被低估的区域》中提到增加了99%，普京总统没有说增加了比例，但提到，投资增加20万亿，55%投到雅库特、阿穆尔和萨哈林这三个州。

平均工资增长2.5倍，目前月均10万卢布，《远东崛起：长期被低估的区域》报告中的数据是9.4万卢布。

失业率从7%降到2.4%，2.4%几乎等于零失业率，毕竟有一部分人是没有生产能力的。好多人有兼职第二职业、第三职业。

人口外流放缓，这是最令普京总统欣慰的一个问题。他提到两个数字，上一轮乌克兰危机后的2014年-2019年远东地区净流出人口21万，2019年-2024年这段时间净流出下降到10万，而2024年这一年正增长2.4万人，这对远东地区非常重要，证明这个地区的发展，有更多人希望来此创新创业。普京还提到20-24岁青年人来远东创业的人数大幅增加，这也是远东地区活力上升的表现。

▲《远东崛起：长期被低估的区域》报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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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东转：战略还是战术？

向东转政策与俄罗斯的东部振兴计划相关联，向东转首先是俄罗斯远东开发战略的组成部分，其次才是外交的转向。

远东发展的重点方向有三：一是远东地区的资源禀赋优势，决定了资源开采是该地区发展的主要抓手。

二是资源深加工，推动当地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主要工具是超前发展区。普京在几天前表示，2026年1月1日国际超前开发区将投入使用，主要在两个地方试点：后贝加尔边疆区、阿穆尔州。

今年5月，我去了远东的超前发展区，包括阿穆尔超前开发区的管委会，我还帮他们和中国-上海合作组织地方经贸合作示范区（青岛）牵线搭桥建立联系，开发区之间可以相互引入对方的企业。

我感觉俄罗斯在积极借鉴中国的开发区经验，应该说取得不错的成效。在阿穆尔超前开发区目前正在建设“野莓”集团的仓储物流园区，“野莓”是俄罗斯除Ozon之外第二大网购企业。

三是远东地区的交通物流网络建设。俄罗斯以前制定了一个“东部铁路网计划”，现在看，这一计划远远不能满足和带动远东地区的开发。所以，俄罗斯把北极航道和河运航道，如叶尼塞河等几条大河，与北极航道、铁路网连在一起。所以，现在不再是东部铁路网，而是东部交通网，这是俄罗斯东部发展战略的新变化。

俄罗斯向东转到底是战术还是战略？

这个问题困扰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应该分成内部和外部两个层面看，2022年前，从外交上看，这是俄罗斯应对和平衡西方的一个战术；但从国内发展看，它是促进东部开发、促进东部地区经济增长，进而增加东部地区人口的国家发展战略。换句话说，国际是战术，国内是战略。

2022年以后，形势整体发生变化。外交上，向东转成为打破西方技术、金融、科技封锁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口，所以也从战术变成了战略，国内发展战略进一步得到了巩固。

2012年，普京总统正式提出经济转向亚洲的概念，在他关于外交政策的竞选纲领文章中提出一句话，“借中国的东风推动俄罗斯经济之帆。”

2013年，俄罗斯出台《俄罗斯外交政策构想》（2013版），它提出过去西方主宰全球和政治的能力在持续下降，世界力量和发展潜力正在分散化，向东部地区转移，主要向亚太地区转移。

这时候普京初步做出东升西降的判断，尽管西方仍然占据主要地位，但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样统治世界了。而力量中心向亚洲持续转移，在这一判断之下，俄罗斯加快了向东转的步伐。

在这一时期，俄罗斯开始有计划、战略性谋划转向东方。

2014年，设立超前发展区。到现在远东地区一共有18个超前开发区，包括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港。明年还要建两个国际超前发展区，一共是20个。

2015年，符拉迪沃斯托克召开首届东方经济论坛。东方经济论坛是俄罗斯转向东方的最重要的平台，因为发展与亚洲的合作需要有抓手。

2016年，普京总统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提出了大欧亚伙伴关系，主要指的是经济伙伴关系。当时提出阿盟、中国、印度、东南亚、东盟都是大欧亚伙伴关系的潜在伙伴。2016年，隆重举办了俄罗斯-东盟峰会。

2019年，举办了首届俄罗斯-非洲峰会。二者成为俄罗斯外交加快向非西方倾斜的重要标志。

04

新时期，俄罗斯外交政策调整

2022年之后，俄罗斯国内外环境都发生重大变化。向东转不再是平衡西方的战术，而是变成突破并解决封锁，包括科技封锁、外交封锁的战略。新的变化是，俄罗斯自我文明定位“去西方化”，外交伙伴全面转向友好国家。

外交理论和政策变化。俄罗斯学界和政府提出多个有意思的概念，包括不以地理为界，世界分为友好国家和不友好国家，西方少数和世界多数。乌克兰冲突升级以后，中东地位、亚洲地位、中国地位都在上升。

2023年的新外交政策构想中，外交伙伴优先排序发生了变化，先是近邻，欧亚地区的伙伴；之后是亚太，然后是伊斯兰世界、非洲、拉丁美洲；盎格鲁撒克逊国家排在他的外交政策的最后，这是他的外交理念发生的变化。新世界划分标准和外交优先方向调整，表明俄罗斯不再试图融入欧洲，俄根据自身利益发展伙伴关系。

俄罗斯与朝鲜、东南亚的关系出现了突飞猛进的变化。除继续加强与中国等传统伙伴的关系外，2024年，普京访问朝鲜，双方签署同盟关系条约，朝鲜军队赴俄参加军事行动，两国关系急剧升温。在OPEC+框架下，与沙特等组成“限产保价”能源联盟。尽管受到西方干扰，俄罗斯还是成功举办了第二届俄非峰会。

经贸和金融方面“去有毒资产”。俄罗斯早在乌克兰危机升级前就开始抛售美元资产，调整国家福利基金中西方国家货币资产的比重，现在西方货币在国家福利基金中彻底清零，只剩下人民币、黄金、卢布。2024年俄罗斯对外贸易本币结算率达到79.8%，中俄本币结算率达到95%，这意味着西方货币的使用大幅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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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看法

一是俄罗斯向东转与俄罗斯同西方关系恶化相伴而生，与恶化程度成正比。下一步随着俄美关系出现微调，向东转的动力和迫切性会有所降低，但俄罗斯与欧洲的关系，未来五年甚至更长时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因为相互的安全认知不是短期内能有所改善的。关于俄美关系能走多远这个问题，我并不乐观，俄美关系是有上限的。所以俄罗斯向东转会继续持续，只是迫切性没有那么强了。

二是转向东方与全球经济中心东移相时而动，这与俄罗斯的战略判断息息相关。俄罗斯总体判断是，新兴力量崛起是不可逆的历史大势，这是美西方无法阻止的现象。当然，俄也清楚，尽管美国西方没有过去那么强大，其衰落速度需要重新评估，大趋势不会改变。上合组织和金砖国家扩员都是这一趋势的反应。

三是俄罗斯远东地区开发振兴，《远东崛起：长期被低估的区域》报告里提到的建议我都认同。个人认为需要强调几点：

1.俄罗斯需要自己解放思想，如果坚持认为远东地区应是安全重于发展的地区，那么这个地区就不会有太大发展。它必须走普京制定的道路，资源开发和深加工这两条路。

2.东部开发政策的持续性。我们西部大开发1999年提出，2013年才进入加速阶段，到现在开花结果。俄罗斯远东地区政策因人而异，成果会很快消失。

3.对外开放和吸引投资，即投资环境的可靠性和延续性。中国投资者普遍感受是，远东地区的投资环境改善了不少，但承诺与实际情况仍有差距。

4.需要法律机制上的保障。习近平主席今年访问俄罗斯签署了一个重要文件——《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俄罗斯联邦政府关于促进和相互保护投资的协定》，能够提供一定的投资法律保障，但需要切实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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