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昇：隋文帝与武则天的“历史现场”与“后世想象”

隋文帝与武则天，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极具传奇色彩的帝王。作为一代强盛王朝的奠基者，隋文帝以其开拓进取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却鲜有人为他单独著书立传。与此相对，有关武则天的历史叙述纷繁复杂，无数作品围绕着她的神秘身世与夺权之路展开，让人物的真实面貌湮灭于历史与叙述之中。

从“开皇”到“神龙”，一百二十余载风云变幻。隋文帝与武则天，见证了王朝更迭与中国从长期分裂迈向统一的复杂进程，共同铸就了隋唐盛世的制度根基与文化底色。他们究竟生活在怎样的时代？关于他们的历史叙述如何被重新构建？他们的真实面貌如何？他们为后世留下了怎样的政治遗产？我们又该如何评价他们的功过得失？近日，历史学者韩昇携新著《隋文帝传》与《武则天传》做客三联韬奋书店，带领读者重返具体的历史现场。通过对文献史料的细致爬梳与严谨考辨，还原这两位帝王作为“人”的生命轨迹与政治实践。

“从开皇到神龙：隋文帝与武则天的‘历史现场’与‘后世想象’”活动现场。主办方供图

在隋唐史研究领域，隋文帝杨坚与武则天两位帝王始终是绕不开的关键人物——前者结束了魏晋南北朝数百年分裂，奠定大一统政权的制度根基；后者突破男权政治的桎梏，以独特的统治智慧推动时代变革。然而围绕二人的历史叙述截然不同。在《隋文帝传》与《武则天传》中，韩昇以“还原历史真实”为核心，跳出对古代帝王的“标签化解读”，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两位帝王作为“人”的生命历程。其中，《隋文帝传》全面系统地叙述了隋文帝的家室，统一全国的历史经过，详细论述了隋文帝的各项治国方针。《武则天传》则用大量笔墨还原了武则天童年生活的历史细节，进而叙述武则天走向权力之巅，强化皇权的过程，分析了其背后各方政治势力的变动。

隋文帝所继承的是中国的乱世

活动现场，韩昇从两部作品的首次出版讲起，进而谈到今天的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历史人物，如何走进这些站在历史高端人物的内心里面？韩昇表示，“我们用平民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皇帝是站在国家的高度看世界，他的所思所想跟我们不太一样。”只有尽可能理解他，才能写出帝王传，而这也正是历史伟人难写的地方，“我们如何去把他的东西展现出来，还要对他进行合理的定位？不仅要理解他，还必须把他放在历史中进行定位，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隋文帝传》

作者：韩昇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5年9月

在韩昇看来，武则天是没有思想的，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说她这个人如何，而是她缺乏治国的指导思想，指导方针，“要治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如何治理国家？她对中国政治的理解是否达到了一个思想家的水平？是否对后世造成一种指导性的影响？从这一点来说，我感觉她没有，虽然她做了很多事情。做事是一个方面，能把这些事情升华到理论的层面，成为一个思想家，那又是另一个问题。”

韩昇表示，从隋文帝到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那一段，“隋文帝所继承的是中国的乱世，这个乱不是一般的乱。中国的帝制是秦始皇建立的，秦始皇的出现对中国的意义是划时代的，他把中国带入帝制，这是一个标志。但秦这个政权是整个中国，统一中国的王朝里面无与伦比失败的政权——你能找到第二个比他更失败的吗？仅仅只有14年就灭亡了。 秦的失败给汉一个最重要的教训，汉朝是让中国帝制真正扎根的时代，东西汉加起来有400年……而且汉朝应该说是做得非常成功的。可是我们看到东汉的瓦解，下次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统一要到什么时候呢？要到唐朝才实现。历史教会我们的是全过程的视角，没有这个全过程的视角，都是一堆支离破碎的碎片。”韩昇说，从隋朝重新统一中国算起，到灭亡时28年，这次失败是给唐又一次深刻的教训，“有了秦的失败才有400年的汉，有了隋的失败才有中国最鼎盛的唐。”

韩昇进一步说，从这个视野来看隋文帝，他是如何把中国统一起来的？韩昇认为，隋文帝杨坚的上台本身充满历史的偶然与戏剧性。他援引自己跨学科的最新研究成果，揭开了北周武帝宇文邕暴毙的谜团：“我们通过基因检测等技术手段，证实北周武帝及其阿史那皇后均为慢性砒霜中毒而死。他服用的所谓‘仙丹’寒食散，其精炼产物正是砒霜。”韩昇表示，隋文帝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又是一个急性子，“我看他的改革，每次都是极为重大的改革，当年完成，很少有第二年完成的，一年就完成了。州郡县三级，从整个行政的效率、细分和效率的平衡点来说，应该不好。隋文帝说：这不合理，用什么办法呢？直接中间这一层全部取消，皇上的命令下去，全部撤销，这些官员有没有地方安置？不安置，回家。隋文帝这种改革的力度是很难想象的。”

也正因此，韩昇认为，隋朝一个很大的教训，正是性子太急，“隋文帝和隋炀帝，我自己体会隋朝一个很大的教训，性子太急，走得太快，有时候走快了就变慢了。这些都该做，一项接一项的改革，把国内乱世留下的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理顺以后，平城战争开始了，56万军队在隋炀帝的指挥下统一了中国，把南朝又并入隋的版图里面。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没有一个王朝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做完这么多的事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一个王朝能和他比。”但也正因此，导致了巨大的失败，才有了唐朝的崛起，“唐朝的稳定，吸取了隋的教训。”

曲折的经历决定了武则天执政的风格

“唐太宗对整个社会的稳定和恢复做了巨大贡献，是一个英雄人物。”这之后有了唐高宗，有了武则天。如何去理解武则天这个人？韩昇说，“我自己感觉有几点值得我们去想。第一，武则天登上这个政治舞台，很不容易，这曲折的经历决定了她后来执政的风格。再一个方面，武则天生育能力超强，一年生一个孩子。”

明人绘武则天像，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主办方供图

韩昇进一步说，理解武则天有两段经历是必须的：“一个是幼年被自己家人欺负，这就决定了武则天后来在政治上六亲不认。第二，她在政坛上所向无敌，因为她学的全部是下里巴人的招数，全部是最底层的斗法，高层政治没有这种玩法的，起码有一个章法，有一个底线。”韩昇指出，这些先前的经历，对武则天后来的人生有重大影响，“我们谈武则天时，必须把她整个生平放在一起来思考。”

在传统观点中，武则天被视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但在韩昇看来，这种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伪命题”。韩昇指出，“从秦汉到明清，太后、皇后临朝称制的时间几乎占了一半。问题的核心不在于性别，而在于她突破了‘一家一姓’的血统宗法制度，建立了武周王朝。”回归到历史进程这一视野，韩昇指出，研究隋文帝和武则天，最重要的启示在于理解历史发展的复杂性，“秦的急政而亡，教会了汉朝休养生息；隋的骤兴骤亡，则让唐朝懂得了张弛有度。当我们能深刻铭记失败的教训时，才能真正走向强盛。”

《武则天传》

作者：韩昇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5年9月

值得一提的是，制度史研究是两本书最大的亮点。在《隋文帝传》中，韩昇围绕着政治、经济、人事变动与隋朝建立与发展的关系展开，详细论述了关陇军事集团的特点与建立过程、府兵制改革在北周立国中发挥的作用，以及三省六部制、科举制、大索貌阅等重要政治经济制度的创立。在《武则天传》中，韩昇在梳理武周代唐的同时，分析了权力机制在国家和社会各个层面的运行情况和变化情况，武周政权的性质是作者最关心的问题。

从魏晋南北朝至唐宋，是中国重要的历史转型时期，国家的权力机构和政务运行机制经历了从破碎中重建的过程。韩昇对隋唐史的制度史的关怀离不开对时代的准确定位：“隋朝以及隋文帝的两重性体现了中国从长期分裂迈向统一的艰巨复杂性。”“武周政权的建立实质上挑战了中国古代王朝赖以维系的血缘宗法制与政治合法性基础，而从神龙政变直至唐玄宗夺权的过程，则展现了唐朝尚存的自我纠正能力，这一历史过程具有贯穿整个中国古代政治体制的必然性。”

记者/何安安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