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岁的林妙抱着一个冰冷的骨灰盒,用一双血肉模糊的手,猛地推开了派出所的大门。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怀里的盒子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警察叔叔!求求你们!骨灰可以做亲子鉴定吗?”
值班的老民警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浑身湿透、满身泥泞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本该安息在墓地里的骨灰盒,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碎的绝望。
“我爸死了,我没有家了。”
女孩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那个女人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要把我赶出去。我求你们,帮我证明,我就是我爸的女儿!我只要我爸!”
老民警看着女孩怀里那沉重的骨灰盒,又看了看她那双还在流血的小手,一股怒火混杂着心疼直冲头顶。
他没有多问一句,直接拿起对讲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一道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的命令。
1
十二岁那年,林妙的人生,被一场车祸,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车祸之前,她是林卫国捧在手心里的宝。
爸爸林卫国是市里搞建材生意的,家底厚实。他最爱干的事,就是把林妙扛在脖子上,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跑,惹得林妙咯咯直笑。
妈妈是个温柔的中学老师,她做的红烧排骨,是林妙记忆里最香的味道。
那时候,林妙的世界,是甜的,是暖的,是五彩斑斓的。
车祸之后,一切都变了。
妈妈当场就没了,爸爸虽然活了下来,但胸口以下,再也没了知觉。那个曾经能把她举上天的男人,成了一个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解决的瘫痪病人。
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亲戚们来了几次,叹了几口气,留下几百块钱,也就渐渐没了踪影。
那个彩色的世界,褪了色,变成了让人透不过气的黑白。
林妙被迫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坚强。
她学着给爸爸擦洗身体,学着处理那些连大人都觉得恶心的大小便。她的小手,因为常年泡在肥皂水里,变得又红又糙。
她上学、放学,买菜、做饭,像个陀螺一样,不知疲倦地转着。
她不哭,也不闹。她觉得,只要爸爸还在,这个家,就还有希望。
可她到底只是个孩子。
林卫国看着女儿日渐瘦削的肩膀和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得像刀绞一样。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自己这个废人给拖垮。
在亲戚的撮合下,一个叫刘艳的女人,带着她的儿子,走进了这个已经破碎不堪的家。
刘艳的到来,并没有让这个家重现光明。
而是,将林妙推进了更深一层的地狱。
2
刘艳,三十多岁,长着一张看起来很老实的脸。她的儿子陈浩,十四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总是一副低着头、不敢看人的样子。
刚开始,刘艳表现得像个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
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对林卫国照顾得也算周到。她总是一口一个“卫国大哥”,一口一个“妙妙”,叫得比亲人还甜。
林卫国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好人,是老天爷可怜他们父女。
可这份伪善,连一个月都没能维持下去。
当刘艳确定自己在这个家里站稳了脚跟后,她那张老实的脸皮,就被她自己,一层层地撕了下来。
她开始嫌弃给林卫国擦身子脏,倒尿盆臭。
以前,她还会装模作样地给林卫国按摩。后来,干脆就变成了敷衍的捶打。林妙好几次都看到,爸爸的胳膊上,被她捶得一块青一块紫。
喂饭的时候,更是像喂牲口。
“快吃!磨磨蹭蹭的想饿死啊!”
勺子捅得林卫国的嘴巴生疼,饭菜汤水,洒得满身都是。冬天,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林卫国冻得直哆嗦,刘艳也只当没看见。
而她的儿子陈浩,则把所有的恶意,都发泄在了比他弱小的林妙身上。
他会趁林妙不注意,抢走她碗里唯一的一块肉。
他会故意把墨水,挤在林妙刚写完的作业本上。
他会堵在放学的路上,把林妙推倒在地,骂她是“没妈的野种”、“拖油瓶的女儿”。
林妙想反抗,可她怎么是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子的对手?
她哭着跑回家,想找爸爸告状。可迎接她的,却是刘艳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小孩子家家的,打打闹闹很正常嘛。”刘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风轻云淡地说,“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怎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呢?肯定是你自己也有问题!”
林妙气得浑身发抖,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她只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晚上,她会悄悄地躲在被窝里哭。她不敢哭出声,怕被爸爸听见,让他担心。
她只能用被子死死地捂住嘴,让眼泪,无声地浸湿枕头。
这个家,对她来说,已经不是家了。
而是一个冰冷的、让她每天都感到窒息的牢笼。
3
终于有一次,陈浩下手重了。
他因为抢林妙的文具盒不成,恼羞成怒,一拳打在了林妙的脸上。
林妙的鼻子,当场就流了血。
那天晚上,林妙顶着脸上的淤青和泪痕,跪在了爸爸的床前。
她再也忍不住了,把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和爸爸所受的所有委屈和折磨,都一股脑地,哭着说了出来。
林卫国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昏暗的灯光下,林妙看不清爸爸的表情。她只看到,爸爸那双常年不见阳光、苍白无力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爆起。
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搪瓷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林妙,伸出了手。
林妙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了爸爸那宽大却冰冷的手掌里。
“爸……”她哭得泣不成声。
林卫国看着女儿脸上的伤,看着她那双因为恐惧而颤抖的眼睛,他的心,像是被一万根针,同时扎了进去。
他恨!
他恨自己是个废人!
他恨自己连唯一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他恨自己引狼入室,亲手把女儿推进了火坑!
他的嘴唇,哆嗦了很久,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
“妙妙……是爸爸……对不起你……”
一行浑浊的眼泪,从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他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
“妙妙,别怕……”
他看着女儿的眼睛,眼神里,除了无尽的愧疚,还有一种林妙看不懂的、近乎决绝的坚定。
“再……再忍一忍……”
“爸爸……爸爸心里有数。爸爸……一定会给你……铺好路的。”
这句话,在之后的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成了支撑林妙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她相信爸爸。
她相信爸爸,一定有办法,带她走出这片黑暗。
她天真地以为,爸爸说的“路”,是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她不知道,那是一条用父亲的尊严、屈辱、甚至是生命,铺就的血路。
4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林卫国的身体,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垮了下去。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有时候,甚至会咳出血来。
他的呼吸,变得像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气,都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刘艳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非但没有一丝怜悯,反而愈发地变本加厉。
她开始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叫到家里来打牌、喝酒,闹得乌烟瘴气。
她不再给林卫国喂饭,每天只是把一碗冷掉的饭菜,往床头柜上一放,吃不吃,随你。
林卫国的手,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常常因为够不到饭碗,而饿上一整天。
林妙想去喂爸爸,却被刘艳一把推开。
“他自己没长手啊!什么都要人伺候!真是个废物!”
林妙看着爸爸那深陷的眼窝和日渐消瘦的脸颊,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只能趁刘艳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把自己的馒头,塞到爸爸的手里。
林卫国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瞒着刘艳,给自己的律师,打了一个电话。
律师来的那天,刘艳刚好出去打牌了。
两人在房间里,密谈了很久。
林妙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看到,律师走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而她的爸爸,在送走律师后,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的表情。
他把林妙叫到床边,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她:“妙妙,以后不管多难,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才能不被人欺负。”
可这个秘密,终究还是没能瞒住。
刘艳不知道从哪个牌友那里,听说了律师来过的事。
那天晚上,她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一脚就踹开了林卫国的房门。
“好啊!林卫国!你个老不死的!长本事了啊!还敢背着我立遗嘱了?”
她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冲到床边,一把就揪住了林卫国那枯瘦的衣领。
“我告诉你!这个家,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是我儿子的!你一个子儿都别想留给那个小贱人!”
“你现在!立刻!把遗嘱给我改了!不然,我明天就把她卖到山里去!让她给那些老光棍当媳妇!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林卫国被她掐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
林妙在门外,吓得魂飞魄散。她冲过去,想把刘艳拉开,却被那个女人,一巴掌扇倒在地。
“滚开!你个小杂种!”
刘艳的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她看着床上那个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男人,又看了看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脸上露出了胜利者般的狞笑。
她知道,她赢了。
门外,林妙听到了爸爸那压抑的、带着血丝的哭声。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屈辱和不甘。
然后,她听到了爸爸那虚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好……我改……”
“我……什么都给你……”
“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让她……让她去上学……”
那是林妙这辈子,听过的,最卑微,也最心碎的哀求。
5
在那份新的遗嘱上,按下手印之后,林卫国,就彻底垮了。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吃东西,只是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三天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走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爸爸的葬礼,办得冷冷清清。
林妙穿着孝服,跪在灵堂前,哭得撕心裂肺,几次都差点晕厥过去。
而刘艳和陈浩,就站在一边,像两个局外人一样,冷漠地看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他们嫌林妙哭得太吵。
葬礼结束的第三天,天还没亮,刘艳就拿着那份新的遗嘱,兴高采烈地,要去房产局办过户。
林妙红着眼睛,拉住了她的衣角。
“阿姨……下个星期,就要开学了……我……我的学费……”
刘艳回过头,看着这个满脸泪痕、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了她最真实、也最狰狞的面目。
她“呸”地一口,吐在了林妙的脸上。
“学费?你还想上学?你个爹死娘烂的扫把星,还做什么读书的美梦!”
她一把将林妙推倒在地,然后冲进林妙那间小小的卧室,把她所有的东西,书本、文具、还有妈妈留下的那几件旧衣服,全部都扔了出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门外。
“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刘艳指着大门,尖声叫道,“这个家,现在是我的了!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再不滚,我就打断你的腿!”
林妙趴在冰冷的地上,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爬过去,抱住刘艳的腿,哭着哀求:
“阿姨,我求求你,别赶我走……”
“我可以不读书了,我可以给你们当牛做马,我给你们洗衣做饭,我什么都干……”
“只要……只要给我一口饭吃,让我待在这个家里,就行了……”
“我爸爸……我爸爸他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好好学习……阿姨,我求求你了……”
刘艳看着脚下这个像狗一样乞求自己的小女孩,脸上露出了极度轻蔑的笑容。
她抬起脚,狠狠地,一脚踹在了林妙的胸口。
“滚!”
然后,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也彻底关上了,林妙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希望。
06
瓢泼的大雨,像是老天爷流不尽的眼泪,疯狂地砸在林妙的身上。
她被赶出了家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她没有地方可去。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的。
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找爸爸。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郊的墓地跑去。
两个小时后,她终于跑到了。
她跪在父亲那座新立的、连水泥都还没干透的墓碑前,放声大哭。
“爸!我没有家了!”
“爸!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爸!你不是说要给我铺好路的吗?路呢?我的路在哪里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雨水混着泪水,从她苍白的小脸上,一道道地滑落。
她看着那冰冷的墓碑,看着上面父亲那张熟悉的笑脸,一个疯狂的、执拗的念头,像野草一样,从她那颗已经绝望的心里,猛地蹿了出来。
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冰冷的泥土里!
他生前,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死后,不能再这么孤单了!
我要带爸爸走!
我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林妙伸出了她那双稚嫩的、本该是用来弹钢琴、写字的手,开始疯狂地,刨着身下那片被雨水浸泡得湿软的泥土。
泥土很黏,很重。
很快,她的指甲就翻了,黑色的淤血,从指甲缝里渗了出来。
她感觉不到疼。
锋利的石子,划破了她的手掌,一道道血口子,深可见骨。
她还是感觉不到疼。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刨!快点刨!爸爸就在下面!我要带他走!
雨,越下越大。
雷声,在天边滚过。
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就在这片寂静的墓地里,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固执地,用自己最原始的方式,对抗着这个不公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两个小时,或许是四个小时。
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林妙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分不清是泥,还是血。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冰冷的物体。
是爸爸的骨灰盒!
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那个沉重的盒子,从泥土里,一点点地,拖了出来。
她紧紧地,紧紧地,把那个冰冷的盒子,抱在怀里,就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爸……我找到你了……”
“爸……我们回家……”
她抱着骨灰盒,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朝着山下跑去。
她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能给她公道的地方。
一个能证明,她和怀里这个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的地方。
当她用那双流着血的手,推开派出所厚重的大门,跪倒在大厅中央,举起怀里的骨灰盒。
“我爸死了,我没有家了。”
女孩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那个女人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要把我赶出去。我求你们,帮我证明,我就是我爸的女儿!我只要我爸!”
老民警看着女孩怀里那沉重的骨灰盒,又看了看她那双还在流血的小手,一股怒火混杂着心疼直冲头顶。
问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时,值班的老民警王援朝,这位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警察,眼眶,在一瞬间,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