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您就这么等了他一辈子,真的值吗?”
一位刚毕业来支教的年轻姑娘,看着满头银发的我,忍不住轻声问道。
我浑浊的眼眸里漾起一丝笑意,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条延伸至远方的土路。
恰在此时,村里新来的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停在了院门口。
“请问,是李文秀老师吗?这里有您一封信。”
“是......是一封从老邮局仓库里找出来的旧信。”
01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北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知识青年,就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锄头和未来。
那时候的日子真苦啊,吃的是粗粮,住的是土坯房,唯一的甜,大概就是人了。
我和陈建军,就是在这片苦涩的土地上,品尝到了爱情的甘甜。
他和我一样,是从上海来的知青,高高瘦瘦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可干起活来却像头牛。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特别冷,分给我的活是去河边砸冰洗衣。
我的手冻得像胡萝卜,又红又肿,不听使唤。
是陈建军,默不作声地抢过我手里的棒槌,在刺骨的寒风里,替我砸开了一整条河的冰。
他把自己的棉手套脱下来,硬塞给我,自己的一双手却冻得通红。
从那天起,我的心里就住进了一个叫陈建军的人。
我们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只有田间地头。
他会把分的最好的那个烤红薯,悄悄塞到我的口袋里。
我也会在我纳的鞋底上,偷偷绣上他名字的缩写。
在那些只有一盏煤油灯的夜晚,我们依偎在一起,他给我讲城里的高楼大厦,我给他讲乡下的繁星满天。
“文秀,”他总是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等我们回城了,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电影,去逛南京路,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相信他,就像相信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一样。
那时候的爱情,简单又纯粹,一个承诺,就足以让人用一生去守候。
转机,或者说我们命运的岔路口,出现在1978年的秋天。
知青返城的政策,像一阵春风,吹皱了我们这潭沉寂已久的水。
大家的心都活泛了起来,谁不想回家呢?
可是,名额有限,我们整个知青点,只有一个名额。
谁能走,谁得留下,成了一道残忍的选择题。
经过层层评选,最后的人选落在了我和陈建军两个人身上。
手心手背都是肉,队里的领导也犯了难,让我们自己商量。
那个晚上,我们谁都没说话,沉默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心头。
我知道,陈建军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母年事已高,日夜盼着他回去。
而我家在上海还有哥哥姐姐,父母身边不缺人照顾。
我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建军,你回去吧。”我先开了口,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他猛地抬起头,眼圈红了,“不行!文秀,我们说好的一起走。”
“你先回去,回去站稳了脚跟,再来接我,不也是一样的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你家里的情况比我更需要你,我是男人,应该让你先走。”他固执地摇着头。
“正因为你是男人,才更应该先回去打拼事业啊。”我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来接我,不是更浪漫吗?”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口才和力气,说了一箩筐的理由,终于说服了他。
其实,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未来比我的更重要。
离别的那天,天阴沉沉的。
火车站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哭声和叮嘱声。
陈建军紧紧地抱着我,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文秀,你等我,最多三年,我一定回来接你!”
“一定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进城!”
他的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精心包裹着的东西,递给我。
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文秀,以后,我们就用它来通信。”
“等我,我一定回来。”
我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火车开动了,我追着火车跑了很久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蹲在铁轨旁,放声大哭。
那一年,我二十岁,我相信,离别只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陈建军走了,但我的心,也跟着他一起去了上海。
他走后的第一年,是等待中最甜蜜的日子。
他的信,几乎每周一封,雷打不动。
他告诉我,他回城后找工作的过程很曲折,但他不怕,因为有我在等他。
他描述着上海的变化,描述着他对我们未来的规划,他说他要去工厂里当工人,攒够了钱,就给我们买个带小院子的房子。
信的末尾,他总会写上一句:“文秀,我好想你。”
每一封信,我都用他送的那支钢笔,仔仔细细地回。
我告诉他村里的新鲜事,告诉他我每天都在想他,告诉他,我等他回来。
那些信,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期盼和慰藉。
村里的邮递员每次远远地喊一声“李文秀,有你的信!”,我的心就会像小鹿一样乱撞。
同事和乡亲们都羡慕我,说我找了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一年过去了。
第二年,他的信稍微少了一些,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两封。
信里的内容,也从对未来的憧憬,变成了更多关于工作的劳累和生活的压力。
他说,城里的生活成本很高,工厂的效益也不好,他常常需要加班。
信的结尾,依然是那句“文秀,我好想你”,只是字里行间,我似乎读出了一丝疲惫。
我回信安慰他,让他不要太辛苦,钱可以慢慢赚,身体最重要。
我说,我不怕等,多久都等。
村里开始有人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一口回绝了。
我的心里,只装得下陈建军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别人。
我相信我们的爱情,能抵得过距离和时间。
三年之约,很快就到了。
我日夜期盼着,盼着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笑着对我说:“文秀,我来接你了。”
我甚至把自己的行李都悄悄收拾好了,一有动静,就能立刻跟他走。
可是,三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他的信,变得更少了,有时候一两个月才有一封。
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不再提接我回城的事,只剩下寥寥数语的问候。
“一切都好,勿念。”
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家里人和朋友都开始劝我,说陈建军变心了,说城里的大姑娘比我洋气,他肯定是忘了我这个乡下丫头了。
我不信,我不愿相信。
那个在寒风里为我砸冰的男人,那个把未来许给我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我为他找了无数个借口。
他太忙了,城里竞争压力大,他一定是想等自己条件再好一点,再来接我。
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不能催他,不能给他增加压力。
于是,我继续等。
第四年,第五年......
为了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为了能打发这漫长的等待时光,我申请当了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
我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倾注在了那些孩子身上。
我教他们读书,教他们写字,告诉他们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孩子们很喜欢我,总围着我“李老师、李老师”地叫。
他们的笑脸,成了我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
但我内心深处,那份等待的火焰,从未熄灭。
每个夜晚,我都会拿出他送的那支钢笔,在煤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看他写来的那些信。
从最初的厚厚一沓,到后来的寥寥几张。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那些曾经带给我无限甜蜜和希望的文字,如今却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02
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它悄无声息地流淌,在你的脸上刻下皱纹,在你的头发上染上霜白。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我和陈建军的通信,在第七个年头,彻底中断了。
我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我慌了,真的慌了。
我向村里请了假,揣着我所有的积蓄,第一次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我要去找他,我要当面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海真的好大,好繁华,和我从陈建军信里读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更甚。
我看着满街的时髦男女和飞驰的汽车,心里第一次感到了自卑和胆怯。
我穿着土气的布鞋和洗得发白的衬衫,像一个闯入者,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我按照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地址,找了整整两天。
那是一片老旧的弄堂,当我终于找到那个门牌号时,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她很不耐烦地告诉我,原来住在这里的那家人,早在好几年前就搬走了。
“搬去哪儿了?”我急切地问。
“谁知道呢?”女人翻了个白眼,“大概是发财了,住新房子去了吧。”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了半截。
我不甘心,又去了他信中提过的那个工厂。
工厂的门卫大爷告诉我,陈建军早就离职了。
“那孩子啊,可惜了,”大爷摇着头说,“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好些年没见他了。”
身体不好?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我在偌大的上海,像一只无头苍蝇,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却连他的一点音讯都没有打听到。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一颗破碎的心,我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我像是变了个人,话变得很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去村口等邮递员。
大家都以为我死心了,放弃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
我只是把那份等待,埋得更深了,深到连我自己都快要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再是那个做着回城美梦的年轻姑娘,我成了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李老师。
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投入到了教学中。
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有的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有的留在了村里,娶妻生子。
他们见到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李老师”。
在乡亲们眼里,我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老师,也是一个可怜的“老姑娘”。
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嫁人。
也有好心人给我介绍过对象,有村里的干部,也有丧偶的同行。
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可我一一拒绝了。
我的心,早在二十岁那年,就给了那个叫陈建军的青年。
那颗心,已经满了,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二十年过去了。
三十年过去了。
我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女人。
我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在深夜里备课。
那支英雄牌钢笔,被我珍藏在了一个小木盒里,轻易不再拿出来。
那些泛黄的信件,也被我压在了箱底。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平静地,孤独地,走到尽头。
陈建军这个名字,已经很少被人提起,也成了我心中一个不愿触碰的秘密。
我甚至觉得,他可能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幸福生活。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我也会问自己,李文秀,你到底在等什么?
等一个早已把你忘记的人?
等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我没有答案。
或许,等待本身,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这几十年来,村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我退休了,但学校舍不得我,又把我返聘了回来。
我说,只要孩子们还需要我,我还能教得动,我就一直教下去。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有时候会觉得很陌生。
这个满脸沧桑的老太太,真的是当年那个在火车站追着火车跑的姑娘吗?
四十年的光阴,像一场漫长而模糊的梦。
梦里,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青年,他笑着对我说:“文秀,等我,我一定回来。”
梦醒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和窗外寂寥的月光。
我以为,这就是我一生的结局。
我以为,关于陈建军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直到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年轻邮递员的出现,打破了我四十年的平静。
他递过来的,不仅仅是一封信。
那是一把钥匙,一把即将开启尘封了四十年真相的钥匙。
我的心跳得厉害,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一种混合了期盼、恐惧、激动和不安的复杂情绪。
四十年了,陈建军,你终于有消息了。
你是来向我忏悔,还是来告诉我你早已另有家室?
又或者,你只是想告诉我,你还记得我?
无数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滚。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我看着信封上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李文秀(亲启)”。
那笔迹,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笔锋间,似乎多了一丝力不从心。
我仿佛能看到,他伏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这封信的模样。
他是笑着,还是哭着?
03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在夏日的微风中,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就坐在这光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封迟到了不知多少年的信。
我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这封信,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的手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我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信封。
信封的纸张已经变得又黄又脆,边角处都已磨损,上面贴着一张我从未见过的旧版式邮票。
邮戳上的日期,因为模糊不清,已经无法辨认。
这一切都告诉我,这是一封穿越了漫长时光,历经了无数波折,才终于抵达我手中的信。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的封口。
我怕动作大了,会把这脆弱的信封给撕碎。
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我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
信纸和信封一样,也已经泛黄,上面有几处淡淡的渍痕,像是泪水滴落后又干涸的印记。
熟悉的墨水香味,夹杂着一股陈旧的纸张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英雄牌钢笔的墨水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的视线,落在了信纸的开头。
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瞬间让我的眼眶湿润了。
是他,真的是他写的。
四十年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的笔迹了。
我的内心,百感交集。
有委屈,有埋怨,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我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他会如何解释这四十年的杳无音信?
他会如何解释那个被他抛在脑后的三年之约?
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
我将信纸完全展开,贪婪地,急切地,看向了那第一行字。
然而,就是那短短的一行字,让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期盼,都在瞬间凝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惊雷,从头到脚劈中。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结了。
信纸上,那一行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写下的字,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吾爱文秀,见字如面。当你读到这封信时,请原谅我,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风停了,树不响了,世界一片死寂。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我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字,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相信,我无法接受。
四十年,我等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我等来的,不是一个解释,也不是一句道歉,而是一句......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