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门口的风,卷着尘土,吹得人心慌。
陈静拿着那张薄薄的、却又重如千斤的“下岗通知书”,手抖得不成样子。
她拨通了那个十年里无数次想骂、无数次想念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在厂门口等我,别动,我马上就到。”
她心里一片凄然,他要怎么来?
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吗?
就在她失神的时候,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静,上车吧,我们回家。”
01
1992年的夏天,空气像是凝固的糖浆,黏稠而又闷热。
我们家那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是整个筒子楼里最新鲜的玩意儿。
晚饭桌上,电视里正声嘶力竭地播放着关于南方讲话的新闻。
“下海”、“个体户”、“经济特区”这些词,像一颗颗滚烫的石子,砸进我死水一般的心里。
我端着饭碗,眼睛里放着光,心里那股压抑了多年的火苗,被这阵南风吹得“腾”一下就着了。
老婆陈静用筷子给我夹了一块肥肉,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埋怨。
“看什么看,还真想去啊?”
“那都是些不务正业的人才干的事,咱们厂虽然工资不高,但好歹是铁饭碗,旱涝保收。”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没作声。
她说的没错,在当时我们这个北方重工业小城,国营机械厂技术员的身份,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铁饭碗”。
每天上班,听着熟悉的机器轰鸣,闻着空气里飘散的机油味,日子就像厂里那台老掉牙的钟,一板一眼,走到老,走到死。
可我不甘心。
我才三十出头,难道这辈子就这样看到头了吗?
电视里那些在深圳挥汗如雨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睛里有光,有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
这个念头一旦生了根,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蔓延。
我开始偷偷看《南方周末》,托人从广州带回来电子市场的行情资料。
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元器件型号,在我眼里比厂里发的奖状还要亲切。
我知道,机会就在那里,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
终于,在一个晚饭后,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向陈静摊了牌。
“阿静,我想......我想辞职了。”
她正在织毛衣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辞职,去深圳。”我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去深圳干什么?你一个技术员,去了能干啥?”
“做生意,倒腾电子元器件,那边市场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一声脆响,她手里的毛衣针狠狠地摔在了桌上。
“李文海,你是不是神经病!”
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把我们五岁的儿子都吓哭了。
“好好的铁饭碗你不要,非要去当什么个体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个体户?那就是投机倒把!是二流子才干的事!”
“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你弄进厂里的吗?”
“这个家你还想不想要了?儿子马上要上学,哪样不要钱?”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
我试图跟她解释南方的政策,解释未来的趋势,解释我的理想。
可是在她眼里,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只有每个月准时到手的工资和工厂食堂的饭票才是实实在在的。
我们的争吵,从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
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只剩下无休止的指责和冰冷的对峙。
我跟她讲不通道理,她认为我中了邪。
很快,我辞职下海的想法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家属院。
我成了所有亲戚朋友眼中的“疯子”和“败家子”。
岳父岳母第一个杀到我家,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良心,说陈静跟了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的父母也唉声叹气,我爸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对得起我们吗?”
所有人都站在陈静那一边。
他们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来形容我的决定,用他们所谓的“人生经验”来告诉我,安稳才是最大的福气。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那段时间,家里就像一个高压锅,随时都可能爆炸。
陈静不再给我做饭,不再给我洗衣服,我们分房睡,一句话都不说。
她用冷暴力逼我就范。
可是,他们越是反对,我心里的那团火就烧得越旺。
我凭什么要过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我凭什么要让我的儿子将来也重复我的命运?
男人这辈子,不就得赌一把吗?
赌赢了,是条龙。
赌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一共三千二百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了陈静的枕头边。
我又写了一封信,信里没有争辩,也没有豪言壮语,我只是告诉她,给我十年时间。
十年后,如果我还是个穷光蛋,我就回来,踏踏实实跟她过日子,再也不折腾了。
然后,我背上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所有的技术图纸,走出了那个让我压抑得快要窒息的家。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住的那栋灰色的筒子楼。
雨水顺着墙皮流下,像一道道泪痕。
我知道,这一走,前路漫漫,是龙是虫,全靠我自己了。
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离开了那座生我养我的小城。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泡面的味道。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五味杂陈。
有对未来的憧憬,有对前路的迷茫,更有对陈静和儿子的愧疚。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但我坚信,我今天的离开,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明天。
阿静,等我,一定要等我。
我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
02
深圳,这座梦幻之城,用它特有的方式欢迎了我。
没有高楼林立,没有霓虹闪烁,迎接我的是拥挤、潮湿的城中村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汗水和野心的味道。
我在华强北附近租了一个最便宜的床位,一个月八十块。
一个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摆着八张上下铺,住着十六个和我一样,怀揣着发财梦的外地人。
白天,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穿梭在华强北各个电子市场的柜台之间。
我很快发现,我那点在国营厂里引以为傲的技术,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
这里的人,脑子转得比风扇还快,每个人都在寻找机会,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你的老板,也可能成为骗走你所有钱的骗子。
我很快就为我的天真付出了代价。
一个自称是香港老板的人,说看中了我的技术,要跟我合伙开个小作坊。
他画的饼又大又圆,说得我热血沸腾。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三千多块钱,拿出了两千块,作为“启动资金”交给了他。
结果,第二天,这个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我的两千块钱。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出租屋的楼顶,看着远处零星的灯火,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我没敢哭,因为我知道,眼泪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把剩下的钱攥在手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
为了生存,我开始给电子市场的档口老板打零工。
装配、焊接、维修,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干。
我技术功底扎实,干活又快又好,慢慢地,有了一些回头客。
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学习。
我像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关于电子产品的一切知识。
那段日子,方便面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时候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
我整个人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每隔半个月,我会去邮局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那时候装电话很贵,我只能打到邻居家,再让邻居去喊陈静。
每次通话,都是一种煎熬。
电话接通,我还没开口,陈静的抱怨声就传了过来。
“李文海,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啊?”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儿子天天问爸爸去哪了,我怎么跟他说?”
“你寄回来的那点钱有什么用?够干嘛的?街坊邻居都在背后看我笑话!”
我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跟她说我被骗了?怎么跟她说我一天只吃一顿饭?
我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看不起我。
我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阿静,相信我,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这样的保证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争吵,成了我们通话的唯一内容。
到后来,她甚至不愿意再接我的电话。
挂掉电话,我常常一个人蹲在邮局门口,抽着最廉价的香烟,一根接一根,直到天黑。
对家人的思念和愧疚,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有好几次,我都想过放弃,买张火车票回家,跟她认个错,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上班。
可是,一想到那些嘲笑我的面孔,一想到陈静失望的眼神,我就咬紧了牙关。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转机出现在1994年的春天。
那天,一个档口老板接了一个大单,一批出口的收音机主板出了问题,要求在三天内修复。
所有的师傅都束手无策,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研究了半天图纸,发现是电路设计上的一个微小缺陷导致的。
我熬了两个通宵,不眠不休,硬是琢磨出了一套解决方案,并且亲手改造了所有的主板。
当最后一台收音机成功响起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老板当场给了我五千块钱的奖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更重要的是,我的名声在华强北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一个技术过硬的“李师傅”。
我用这笔钱,租下了一个小小的柜台,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专门承接各种电路板维修和设计的活儿。
我白天当老板,晚上当工人。
为了节省成本,吃住都在那个只有几平米的小柜台里。
凭着过硬的技术和“宁可不赚钱,也绝不糊弄”的诚信,我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我开始有了一些固定的客户,甚至有香港的厂商慕名而来,找我合作。
96年,我抓住了VCD和功放机兴起的浪潮。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开了自己的小工厂。
说是工厂,其实就是一个几十平米的作坊,招了七八个工人。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从设计、采购、生产到销售,我一个人全包了。
那几年,我几乎没有在凌晨两点前睡过觉。
累到极致的时候,靠在零件堆上就能睡着。
有一次,因为连续工作超过四十个小时,我拿着电烙铁的时候睡着了,滚烫的烙铁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
但看着工厂的规模一天天扩大,工人的数量从七八个变成几十个,我知道,我赌对了。
我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不再住城中村,在市里买了一套商品房。
我也有了自己的座驾,虽然只是一台二手的面包车,但它承载着我的全部家当和希望。
我每个月寄回家的钱,从最初的一百,变成了五百,后来是一千,两千。
我以为,陈静的态度会因此有所改变。
可我错了。
在电话里,她依然是冷冰冰的。
她从来不问我生意做得怎么样,也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
她只会在收到钱后,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
我跟她提起我开了工厂,买了房,她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一句:“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渐渐明白了,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经不是金钱能够弥补的了。
她对我当年的不告而别,依然耿耿于怀。
她对我的成功,抱着一种怀疑甚至是不屑的态度。
她不相信,我这个当年她眼里的“神经病”,真的能闯出一片天。
既然如此,我索性就不再跟她多说我的情况了。
我把大部分的利润都继续投入到工厂的扩大再生产中。
我要的不是她口头上的承认。
我要的是,当我开着车,带着她和儿子,住进宽敞明亮的新家时,她脸上那种真真切切的、无法掩饰的震惊。
我要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一个足以颠覆她十年来所有认知的“惊喜”。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又疲惫的夜晚。
我开始规划未来,不仅是事业的,更是家庭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需要一个契机来弥合。
03
时间进入21世纪,千禧年的钟声敲响,新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我在南方的生意,也随着这股浪潮,越做越大。
我的工厂搬进了工业区,有了标准化的流水线,工人也增加到了两百多人。
我已经不再需要亲自动手去焊接电路板,而是作为企业管理者,每天跟各种各样的客户和供应商打交道。
而此时,在几千公里外的北方老家,另一股浪潮——国企改制,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冲击着像陈静一样,坚守着“铁饭碗”的人们。
她所在的纺织厂,曾经是市里的明星企业,红火得不得了。
但随着市场经济的冲击,这家老牌国企的弊端日益凸显,设备老化,产品滞销,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最开始,只是工资发不全。
后来,开始放长假。
再后来,厂里要“减员增效”的谣言就传开了。
每一次打电话,我都能从陈静的语气中,听出她越来越浓的不安和焦虑。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的事业嗤之鼻,反而会有意无意地问我几句。
“你那边......生意还行吧?”
尽管她的语气依旧生硬,但我知道,她那颗坚守了半辈子的心,开始动摇了。
她引以为傲的那个“铁饭碗”,上面已经布满了裂痕,随时都可能碎掉。
我没有点破,只是淡淡地告诉她:“还行,挺稳定的。”
我依旧没有告诉她我的真实情况。
我知道,时机还未到。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总是最磨人的。
陈静就在这种磨人的平静中,度过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两年。
02年的秋天,那只悬在她头顶的锥子,终于掉了下来。
纺织厂没能撑过那个冬天,正式宣布破产重组。
所有年龄超过四十岁,没有一技之长的老员工,都在第一批下岗名单上。
陈静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天下午,她拿着那张轻飘飘的“下岗通知书”,站在工厂门口。
秋风萧瑟,吹起地上的落叶,也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看着斑驳的工厂大门,看着这个她付出了二十年青春的地方,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周围是和她一样茫然无助的工友,有的在默默流泪,有的在破口大骂。
陈静没有哭,也没有骂。
她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曾经坚信不疑的一切,她为之奋斗和骄傲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泡影。
她拿出手机,那是我前年托人给她带回去的,一部小小的诺基亚。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通了我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我正在一个重要的商务饭局上,看到是家里的号码,我立刻找了个借口走出了包厢。
“喂,阿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她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又过了好几秒,她那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文海,我......我下岗了。”
短短的几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十年来,我所有的奋斗,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委屈,仿佛都是在等待这一刻。
我在电话里,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
因为我知道,任何语言上的安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的语气,对她说:
“你在厂门口等我,别动,我马上就到。”
“我来接你回家。”
挂了电话,陈静握着手机,愣在了原地。
接我回家?
她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凄凉。
他要怎么来接我?
从几千公里外的深圳飞回来吗?就算坐飞机也要好几个小时。
他是想让我在老家的哪个朋友来接我吧?
还是说,他已经回来了?
他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载着失魂落魄的自己,在所有下岗工友同情又可怜的目光中,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
那样的场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周围的工友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她们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每个人都在讨论着今后的出路,或者咒骂着这个无情的时代。
陈静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工厂门口,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这声音,在这座小城里,显得格外突兀。
人群中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议论。
“快看,那是什么车?”
“好像是......奔驰?”
“谁这么有钱啊,开这么好的车来我们这破厂子。”
陈静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一辆在当时的小城里极为罕见的、擦得锃亮的黑色奔驰轿车,缓缓地、稳稳地停在了纺织厂的门口。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她的面前。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这辆车和她的身上。
在无数道震惊、羡慕、好奇的目光中,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的皮鞋在夕阳下闪着光。
他的脸上虽然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眼神却明亮、沉稳,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自信。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是那个十年前,被她骂作“神经病”的男人。
是那个只留下一封信,就消失在她生命里十年的丈夫。
我看着目瞪口呆,完全愣在原地的陈静,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心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
我朝她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阿静,上车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