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边上的张家村,依着千年古河道建村。河面上老石桥的石缝里,都长出了半尺高的野草。
桥北头那棵歪脖子柳树,枝桠垂到水面,像个老酒鬼俯着身子要喝水。
村里有个后生叫张水生,二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就是性子轴,认死理。他爹是撑船的,十年前翻了船,连尸首都没捞上来。
他打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比鱼还好。常蹲在码头上,帮人拉纤、卸货,挣几个铜板养活老娘。
这年夏天雨水多,运河涨了水,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啪啪”作响,像有啥东西在底下敲。
傍晚时分,水生刚把最后一批货卸完,就听见桥上传来哭喊声。
“有人跳河了!”
“是李大户家的小姐!”
乱糟糟的喊声里,水生扒开人群往桥上跑。就见水面上漂着个粉白色的身影,像片落进水里的桃花瓣,正被浪头往远处推。
岸边的人急得直跺脚,会水的几个汉子脱了褂子要往下跳,却被一个老船工拉住。
“傻小子们,这河段有‘水鬼抓替身’,别白白送死!”老船工指着漩涡处,“看见没?那浪不对劲!”
水生没工夫细想,他爹就是这么没的,见不得人在水里挣扎。
“扑通”一声,他像条黑鱼扎进水里。冰凉的河水裹着泥沙,糊得人睁不开眼。
他朝着那粉白身影游过去,指尖刚要触到衣襟,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
滑腻腻的,像水草,却带着股子胭脂香。
他憋住气往下摸,摸到个软乎乎的物件。猛地一拽,那东西竟松了。
等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怀里空荡荡的。手里攥着的,是支红绸绣牡丹的绣花鞋,鞋面上还沾着几根水草。
岸边的人惊呼着把他拉上去。他冻得嘴唇发紫,举着那支绣花鞋,声音发颤:“人呢?我明明抓住了……”
人群里挤出个穿绸缎衣裳的管家,见了绣花鞋,脸色一白,“这是我家小姐的!”
他抢过鞋子,又往水里望了望,浪头越来越大,哪还有半个人影。
“完了,完了!”管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三小姐要是没了,我也别想活了!”
水生蹲在岸边,浑身淌着水。他总觉得刚才抓住的不是水草,那滑腻的触感,像女人的手。
夜里,水生躺在自家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河水“哗哗”流着,像是有人在耳边哭。
他摸出白天藏在怀里的半块绣帕,是从绣花鞋上扯下来的,上面绣着个“婉”字。
“婉……”他念叨着,忽然听见院里有动静。
“咚、咚、咚。”
像是有人用指甲盖敲水缸。
他披了件褂子出去,月光下,院里的那口老水缸泛着青光。水面上,漂着支红绣鞋,跟他白天捡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吓得后退一步,撞在柴垛上。柴禾“哗啦”散了一地。
再看水缸,哪有什么绣花鞋?只有水面映着他煞白的脸。
“水生,咋了?”屋里传来老娘的咳嗽声。
“没事,娘,风吹的。”他咽了口唾沫,后背的冷汗把褂子都湿透了。
第二天一早,李大户家的管家就找上了门。身后跟着两个扛着礼盒的小厮,礼盒上的红绸子晃眼得很。
“张小哥,我家老爷有请。”管家脸上堆着笑,跟昨天判若两人。
水生心里犯嘀咕,还是跟着去了。
李大户家的青砖瓦房,在村里像座小城堡。朱漆大门敞开着,院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
正厅里,李大户坐在太师椅上,穿着绫罗绸缎,手里盘着玉扳指。见了水生,眼睛一亮。
“你就是救我家婉娘的后生?”他声音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都往下掉。
水生一愣:“我没救到人,只捡了只鞋。”
“那也是缘分!”李大户一拍大腿,“我家婉娘说了,谁捡到她的鞋,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话听得水生一头雾水。明明听说小姐跳河没了,怎么还能说话?
他正想问,后堂帘子一挑,走出来个姑娘。
一身水绿色的旗袍,衬得肌肤胜雪。梳着齐腰的长辫,辫梢系着碧玉簪。眉眼弯弯,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站在那里,像株雨后的玉兰。
“民女李婉娘,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她福了福身,声音细软,像春风拂过水面。
水生看呆了,舌头打了结:“你……你不是……”
“公子是说我跳河的事?”婉娘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异样,“那是民女失足落水,幸得公子相救。”
李大户在一旁打圆场:“小孩子家玩水没留神,让大家担心了。水生啊,我家婉娘说了,要报答你。”
他顿了顿,捋着山羊胡笑:“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不如……”
“爹!”婉娘脸一红,打断了他的话。
李大户哈哈笑起来:“我家婉娘还没许人家,你要是不嫌弃,就做我李家的女婿如何?”
水生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他一个穷小子,怎配得上富家千金?
“老爷,这可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李大户一拍桌子,“我李家说了算!彩礼不用你出,婚期就定在半月后!”
婉娘站在一旁,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水生稀里糊涂地被送出了李府。手里攥着管家塞的十两银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事太蹊跷,哪有姑娘落水被救,反手就要嫁人的?
回到家,他把这事跟老娘说了。老娘拄着拐杖,往炕桌上敲了敲:“傻小子,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水生皱着眉,“那河水那么急,她咋能没事?”
“许是河神保佑呢。”老娘笑得合不拢嘴,“你爹在天有灵,给你寻了个好媳妇。”
夜里,水生又听见院里有动静。这次不是敲水缸,是有人在哼小曲。
调子软软糯糯的,像是婉娘的声音。
他悄悄扒着门缝往外看,月光下,婉娘穿着白天那身绿旗袍,站在水缸边,正对着水面梳头。
她的头发很长,垂到水面上,乌黑的发丝在水里散开,像一团墨。
水生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李府离这儿隔着半条街,她咋会出现在这儿?
更怪的是,她梳着梳着,忽然低下头,把脸凑近水面。
水面里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脸,是个青面獠牙的东西,正对着她笑。
水生浑身一哆嗦,碰倒了门后的扫帚。
“哗啦”一声响,院中的身影不见了。
他冲出去,院里空荡荡的,只有水缸里的水还在轻轻晃悠,晃出一圈圈的涟漪。
婚期越来越近,村里的人都羡慕水生走了好运。只有他自己,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他去李府送过两次礼,每次见婉娘,都觉得她身上有股寒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从不提那天落水的事,问起就眼神躲闪,说记不清了。
这天,水生去镇上买红布,路过城隍庙。庙门口坐着个瞎眼的老道士,正摆着个算命摊。
“后生,算一卦不?”老道士声音沙哑,“看你印堂发黑,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
水生心里一动,蹲下来:“道长,您帮我看看,我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老道士摸了摸他的手,又掐着指头算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
“你捡了不该捡的东西,惹上了水祟啊。”
水生心里“咯噔”一下:“道长是说……那支绣花鞋?”
“绣花鞋是引子,缠上你的是水里的东西。”老道士从布包里掏出个黄纸包,“这是驱邪符,你贴身带着,或许能保条命。”
水生接过黄纸包,刚要付钱,老道士却按住他的手。
“这符只能暂时镇住她,要想彻底了断,得找到她的真身。”老道士压低声音,“她不是人,是水祟借了那姑娘的身子。”
水生只觉得头皮发麻:“那……那真正的李小姐呢?”
“怕是早就没了。”老道士叹了口气,“水祟要找替身,才能脱开河道的束缚。你救了她,就成了她的替身。”
“那她为啥要嫁我?”
“结了冥婚,她就能借你的阳气,彻底变成人。到时候,你就会替她死在水里。”
水生手里的黄纸包,忽然变得滚烫。他谢过老道士,揣着符,失魂落魄地往家走。
走到老石桥时,看见桥边围着一群人。挤进去一看,是个捞尸的,正从水里拖上一具女尸。
尸体泡得发胀,穿着一身粉白色的衣裳,正是那天婉娘落水时穿的。
旁边有人认出她来:“这不是李大户家的三小姐吗?”
“咋才捞上来?都半个多月了……”
水生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这才是真正的婉娘!那在李府的,果然是水祟!
他拔腿就往李府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那东西害了更多人。
李府里张灯结彩,红绸子挂得满院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管家正指挥着下人贴“囍”字,见了水生,愣了一下。
“姑爷,您咋来了?”
“婉娘呢?”水生喘着粗气,握紧了怀里的黄纸包。
“在房里梳妆呢。”管家指了指后院,“再过三天就是好日子了。”
水生往后院跑,刚到月亮门,就看见婉娘站在廊下。
她换了身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手里攥着那支绣花鞋。
“你来了。”她的声音隔着盖头传出来,闷闷的,带着股水腥气。
“你到底是谁?”水生掏出黄纸包,“真正的婉娘已经被捞上来了!”
婉娘没说话,忽然掀起盖头。
她的脸还是那么美,可眼睛里却没有黑眼珠,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像结了冰的河面。
“我等这一天,等了一百年了。”她缓缓往前走,身上的嫁衣渗出水珠,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我本是运河里的水神,被奸人所害,困在河底。只有找个替身,结场冥婚,才能重获自由。”
“那你为啥要害婉娘?”水生往后退,手心里全是汗。
“不是我害她,是她自己跳的河。”婉娘笑了,嘴角咧得很大,“她被家里逼婚,不想嫁给糟老头子,就投了河。我不过是借了她的身子。”
“那我呢?你也要我的命?”
“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有缘人。”婉娘的手伸过来,指尖冰凉,“只要你跟我拜堂,我就能放过你,还能保你一辈子富贵。”
水生看着她白茫茫的眼睛,忽然想起老道士的话。
“我不稀罕富贵,也不想做你的替身。”他把黄纸包往地上一摔,“你这害人的东西,该回你的河里去!”
黄纸包落地,冒出一阵青烟。婉娘惨叫一声,身上的嫁衣瞬间化成水汽,露出青灰色的鳞片。
她的脸变得狰狞,长发像水草一样飘起来,缠住了水生的胳膊。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那我就先取了你的命!”
水生被她拽得往前倒,眼看就要被拖进旁边的水缸里。那水缸里的水,不知何时变得漆黑,还冒着泡。
千钧一发之际,院门外传来一声怒喝:“妖孽,休得放肆!”
是那瞎眼老道士!他拄着拐杖,手里拿着把桃木剑,一步步走过来。
“百年水祟,也敢在人间作祟!”老道士桃木剑一指,剑身上红光一闪。
婉娘惨叫一声,松开了水生,往水缸里跳。
“想跑?”老道士抛出一张黄符,贴在水缸口。
水缸里“咕嘟咕嘟”冒起泡泡,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哭声停了。水缸里的水变得清澈,底下沉着一堆白骨,上面还缠着半块绣着“婉”字的帕子。
老道士收起桃木剑,叹了口气:“总算除了这祸害。”
水生瘫在地上,浑身是汗。李大户和管家闻讯赶来,见了这情景,吓得腿都软了。
“道……道长,这到底是咋回事?”李大户颤巍巍地问。
老道士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李大户听完,捶胸顿足:“都怪我!要不是我逼她嫁人,她也不会……”
他让人厚葬了婉娘的尸骨,又给了水生和老道士许多银子,算是赔罪。
水生没要银子,他只要了那支绣花鞋。
回到家,他把绣花鞋埋在老槐树下,又在上面压了块青石。
“安息吧,别再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他对着树根拜了拜。
这事过后,水生还是在码头上干活。只是再也不敢随便下水,也不敢在河边逗留到天黑。
村里的人见了他,都说他命大,躲过了一劫。
过了半年,有天水生去镇上送货,路过一家布庄。布庄门口站着个姑娘,正低头算账。
梳着双丫髻,穿着蓝布衫,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婉娘。
姑娘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脸红了。
“公子,要点什么?”她的声音细软,像春风拂过水面。
水生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
“我……我想买块红布。”他挠了挠头,脸红得像关公。
姑娘抿嘴笑了,转身去取布。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没有一丝寒气。
后来村里人听说,水生娶了布庄老板的女儿。那姑娘不仅人长得俊,还会算账,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两口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年后还添了个大胖小子。
只是没人知道,水生枕头底下,总压着一张黄符。那是老道士临走时给的,说能保平安。
而运河里的水,依旧哗哗地流着。老石桥的石缝里,野草长得更高了。
只是再也没人见过穿绿旗袍的姑娘,也没人敢在夜里,对着水面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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