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通红着脸,猛地一拍桌子,上好的骨瓷餐具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打!继续给我打!”
他几乎是咆哮着,死死盯住女儿王雪快要哭出来的脸。
“他怎么敢关机?”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敢!”
华丽包厢内的祝寿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震住,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王雪颤抖着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
01
周末的午后,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斑马线,安静地铺在书房的地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绘图纸特有的味道。
李铮正俯身在宽大的绘图板前,手中的针管笔精准而稳定地在图纸上游走,构建着一座大楼的钢筋铁骨。
他是建筑设计公司的结构设计师,一个用数据和线条说话的男人。
门被轻轻推开,妻子王雪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了进来。
她脚步很轻,生怕打扰了丈夫的专注。
“还在忙?”
王雪将果盘放在李铮手边,声音温柔。
“嗯,这个项目有点急。”
李铮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复杂的结构图上。
“先吃点水果,休息一下眼睛。”
王雪没有多劝,只是默默地帮他把桌角的空咖啡杯收走。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平淡,默契,没有太多激情澎湃的言语,却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安稳。
李铮画完最后一条辅助线,才直起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脖颈,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
清甜的汁水瞬间缓解了大脑的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妻子安静的侧脸上,忽然开口问道:“下周六,就是爸的六十大寿了吧?”
王雪正在擦拭书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笑。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酒店定好了吗?需要我这边准备什么?”
李铮继续问,他已经开始盘算着该给岳父准备一份什么样的寿礼。
不能太轻,显得不重视。
也不能太浮夸,不符合自己的经济状况和岳父的身份。
“都……都安排好了。”
王雪的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李铮的注视。
“妈和爸在弄,说不让我们小辈操心。”
李铮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没有深究。
他只当是岳父岳母心疼他们工作忙。
“那礼物我们得好好准备。”
李铮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王雪。
“这里面有五万,你看看给爸买块好点儿的表,或者有什么他喜欢的,不够我再想办法。”
王雪看着那张卡,却没有伸手去接。
“不用这么多,爸妈不缺这些。”
她的声音有些低。
“一码归一码,这是我们做子女的心意。”
李铮把卡塞进她的手里,语气不容置喙。
在他看来,这是他作为女婿应尽的本分和尊重。
尽管这份尊重,似乎很少得到对等的回应。
他想起过往的无数次家庭聚会。
岳父王建军,那位退休的国企中层领导,总是喜欢在饭桌上指点江山。
而他李铮,永远是那个被用来衬托别人的反面教材。
“小强啊,听说你那个工程又赚了不少?年轻人就该这样,有冲劲,脑子活!”
王建军总会大声夸赞妻子的表哥孙强,那个包了点小工程,能说会道的男人。
夸完之后,他的眼神总会有意无意地瞟向自己。
“不像有些人,死读书,读傻了,天天守着那几张破图纸,能有什么大出息?”
话虽然没点名,但在座的谁都听得出来。
李铮从不反驳。
他只是沉默地吃饭,或者给王雪夹菜。
他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质,严谨、枯燥、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确实不像孙强那样看起来光鲜亮丽,动辄几十上百万的流水。
可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是他一步一个脚印换来的专业地位。
他无愧于心。
只是那份轻视,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不致命,却时时作痛。
王雪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但之后几天,她整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李铮问她寿宴的具体地点和时间,她总是含糊其辞。
“还没最后定呢,你别管了,到时候我通知你。”
她的谎言拙劣到让李铮一眼就能看穿。
只是他不想去拆穿。
他想看看自己的妻子到底准备如何处理这件让她为难的事情。
02
周四晚上,李铮因为一个紧急的技术会议,快十二点才回到家。
客厅的灯关了,卧室里透出微弱的光。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王雪不在床上。
浴室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李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站在浴室门口,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里面的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小雪,是我。”
哭声戛然而止。
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似乎是在擦眼泪,整理情绪。
几秒钟后,门开了一条缝,王雪红着眼睛站在那里。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出什么事了?”
李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
“没……没什么,就是想我妈了。”
王雪低着头,不敢看他。
李铮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看着我,说实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王雪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她终于崩溃了,扑进李铮的怀里,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李铮……我对不起你……”
在丈夫的再三追问和安抚下,王雪终于泣不成声地道出了实情。
原来,王建军的六十大寿办得异常隆重。
地点定在全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邀请的宾客非富即贵,有他以前单位的领导同事,生意场上的伙伴,还有很多有头有脸的亲戚。
这是一场为面子而生的盛宴。
王建军夫妇觉得,女婿李铮性格木讷,不善言辞,职业也只是个画图的,不够“体面”。
他们生怕李铮在那些重要客人面前说错话,或者显得畏畏缩缩,丢了他们王家的脸。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通知李铮。
他们特意交代王雪,就跟李铮说家里人简单吃个便饭,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支开。
“我跟他们吵了……我真的吵了……”
王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李铮是我丈夫,是王家的女婿,凭什么不能参加?”
“可我爸说……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说我不懂他的苦心……”
“他说,等他退休了,人脉就是他最大的财富,这场寿宴就是他经营人脉的场合,不能有半点差池……”
“他说李铮那个样子,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上不了台面”这五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李铮的心脏。
他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妻子,身体却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原来,在他岳父的眼里,他连作为一个家人出席宴会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他所有的尊重和本分,换来的只是赤裸裸的嫌弃和防备。
李铮没有发怒,也没有争吵。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王雪压抑的哭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他的大脑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剧烈风暴。
屈辱、愤怒、失望、悲凉……无数种情绪翻江倒海,最终却沉淀为一种彻骨的平静。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和一个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你的人去争论尊严,本身就是一件毫无尊严的事情。
任何争吵都无法改变王建军根深蒂固的偏见。
任何质问都只会让夹在中间的王雪更加痛苦和为难。
他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
“我知道了。”
“你别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平静,超出了王雪的预料。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不解地看着他。
“李铮,你……你不生气吗?”
“生气有什么用?”
李铮松开她,转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却又遥远。
没有一盏灯,是为他此刻的心情而亮的。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走进了书房,轻轻关上了门。
那一夜,他没有再出来。
王雪在卧室里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她害怕丈夫的沉默,那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她感到恐惧。
第二天一早,王雪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发现李铮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客厅里整理他的渔具。
鱼竿、渔线轮、抄网、漂盒、饵料……一件件,被他有条不紊地收进渔具包里。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你……你要出去?”
王雪小心翼翼地问。
“嗯。”
李铮头也不抬地回答。
“约了老张他们去几十公里外的黑龙潭水库,周六,也就是爸生日那天。”
王雪的心猛地一揪。
“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可能要在那边过夜。”
李铮拉上渔具包的拉链,站起身。
“那边山里信号不好,手机可能会关机,不用担心我。”
他看着王雪,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家里的事,你看着办吧。”
王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丈夫这是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无声的抗议。
愧疚和担忧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李铮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背上渔具包,拿起车钥匙,径直走出了家门。
王雪追到门口,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李铮开着车,驶离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城市。
收音机里播放着嘈杂的音乐,他随手关掉。
车厢里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在驶出市区,开上通往郊区的高速公路后,他拿起副驾上的手机。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清静了。
黑龙潭水库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水质清冽,风景绝佳。
李铮没有约任何朋友,他只是一个人来的。
他选了一个偏僻的桦尖位置,这里人迹罕至,只有风声和鸟鸣。
他熟练地支好钓箱,打开竿包,组装着钓竿。
调漂、开饵、挂钩、抛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橙红色的漂尾被他精准地抛到预设的钓点,在碧绿的水面上静静地站立着。
他戴上偏光镜,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注视着水面。
他并不是真的有多么享受钓鱼。
此刻,这更像是一种修行。
一种将内心所有纷乱的思绪,全部寄托于浮漂那小小一个点上的修行。
他想起了和王雪从相识到相恋的点点滴滴。
她是个好女孩,温柔、善良,只是性格里带着一丝无法避免的软弱。
他也想起了婚后在岳父家的种种遭遇。
王建军那张永远带着审视和挑剔的脸,岳母刘桂兰夫唱妇随的附和,还有表哥孙强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足够本分,总有一天能换来他们的认可。
现在他明白了,他错了。
在一个只看重权势和金钱的人眼里,你的人品、你的专业、你的内在价值,一文不值。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水面上洒下粼粼的光斑。
浮漂忽然一个有力的下顿。
李铮猛地扬竿,手腕传来一股沉甸甸的力道。
中鱼了。
他和水下的那条大鱼,开始了一场漫长而又耐心的角力。
这像极了他和生活,和他那段不被看好的婚姻的角力。
03
周六,华灯初上。
皇冠假日酒店的“帝王厅”内,水晶吊灯璀璨夺目,光华流转。
宾客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盛世华筵的景象。
主桌上,一身暗红色唐装的王建军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他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位“重要客人”之间,接受着此起彼伏的恭维和祝福。
“王哥,您这气色,哪像六十啊,说四十五都有人信!”
“建军兄,恭喜恭喜啊!退休生活比我们上班的还滋润!”
王建军听着这些奉承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享受这种被人瞩目、被人捧着的感觉。
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表哥孙强今天格外卖力,像个贴身管家一样跟在王建军夫妇身边,跑前跑后,端茶倒酒,嘴里的好听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姑父,您就是我的偶像!这人脉,这面子,整个市里都找不出第二个!”
他的一番话,逗得王建军和刘桂兰哈哈大笑。
王雪穿着一身得体的长裙,坐在母亲身边,却显得格格不入。
她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她的手机一直被攥在手心,屏幕一次次亮起,又一次次暗下。
她想给李铮打个电话,哪怕知道是关机,也想听听那个冰冷的女声,似乎那样能让她心安一些。
可她不敢。
席间,总有不熟悉的亲戚冷不丁地问一句。
“小雪,你家李铮呢?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没见人影啊?”
每当这时,王雪的心都会猛地一颤。
母亲刘桂兰则会立刻抢过话头,用早就编排好的说辞替她解围。
“哎哟,别提了,他单位临时有个紧急项目,省里下来的,点名要他负责,实在走不开啊!”
她一边说,还一边故作惋叹地摇摇头。
“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事业心太重,我们劝都劝不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还带着一丝炫耀的意味,仿佛在说:看,我女婿多受重用,多有本事。
王雪坐在一旁,听着这些虚伪的谎言,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她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正酣。
包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位服务员恭敬地站在门口,引着一个身穿深色夹克,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大概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沉稳,身上有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场。
正在和人高谈阔论的王建军看到来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愣了两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双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陈局!陈局长!哎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能来,真是让我这小小的寿宴蓬荜生辉啊!”
王建军的激动溢于言表。
来人正是市规划局的一把手,陈局长。
他不仅是王建军以前单位的老同事,还是多年的老邻居,更是王建军一直想要巴结,却始终够不上的对象。
整个包厢因为陈局长的到来,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王建军在一片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中,毕恭毕敬地将陈局长引到了主桌的最上座。
整个酒桌的气氛,也因为这位大人物的到来,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建军亲自给陈局长斟满一杯茅台,脸上的笑容无比谄媚。
“陈局,我敬您一杯,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我王建军面子真是太大了!”
陈局长笑着摆了摆手,和他碰了一下杯。
“老王,你这就见外了,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过大寿,我能不来吗?”
两人寒暄着,聊起了往事,也聊起了近况。
在场的宾客们都竖起了耳朵,希望能从这位大人物的谈话中,捕捉到一星半点有用的信息。
聊着聊着,陈局长的目光忽然转向了一旁安静坐着的王雪。
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开口问道:“小雪,越来越漂亮了。对了,你爱人李铮今天没来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王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王建军也是一愣,他没想到陈局长会主动提起李铮,连忙抢着回答:“陈局,您……您认识我们家李铮?”
“哈哈,不算深交,但印象很深。”
陈局长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
“去年,市里有个‘环湖路景观改造’的重点项目,卡在一个桥梁的结构优化上,好几个知名设计院拿出的方案都有瑕疵,要么超预算,要么安全性差点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是李铮所在的团队,拿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优化方案,用一个很新颖的预应力结构,完美解决了预算和安全的双重难题,给我们省了一大笔钱。”
“后来我听我们单位的总工程师说,那个方案的核心思路,就是李铮提出来的。”
陈局长放下茶杯,看着王建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小伙子,不爱说话,但是个搞技术的好手,是个人才啊!”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王建军的耳边炸响。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引以为傲的酒量,此刻仿佛变成了笑话,让他头晕目眩。
那个被他评价为“上不了台面”、“没出息”、“守着破图纸”的女婿,竟然是陈局长口中的“人才”?
那个被他以“丢人”为由,刻意排除在寿宴之外的女婿,竟然解决了连市里都头疼的技术难题?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荒诞起来。
表哥孙强试图凑上来给陈局长敬酒,想套个近乎,却被陈局长直接无视了。
陈局长的目光,依旧落在王雪身上。
他接着说出了一句,让全场彻底陷入死寂的话。
王建军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了一种猪肝色。
“我今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