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的牢狱生涯,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磨掉了郑毅身上所有的棱角和憨厚,只留下一双阴郁而沉默的眼睛。
两千一百九十个日夜,足以让一座城市变了模样,也足以让一个老实本分的好人,心里长满坚硬的、带刺的荆棘。
他走出安平市监狱的大门,衣衫褴褛,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他盘得边角发白、早已褪色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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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是他和刘芸的合影,在他亲手买的那套新房的阳台上,身后是盛开的月季,她笑得像蜜一样甜。
他没有回父母家,甚至没有给他们打一个电话。
他凭着记忆,穿过陌生的街道,走向了那个他用一大笔拆迁款全款买下、却只住过一个夜晚的“家”。
他不是为了重温旧梦。
他是回来,寻找一个能将他灵魂彻底撕碎,或者,能让他涅槃重生的答案。
这一切,都得从六年前那场,改变了他一生的拆迁和随之而来的“天降良缘”说起。
01
六年前的郑毅,是安平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厂工人。
他的人生,就像工厂流水线上的零件,日复一日,精准而单调。
他唯一的财富,就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王浩。
他们俩,是那种可以穿一条裤子,喝一瓶啤酒,打一个通宵游戏的铁哥们儿。郑毅性格内向,踏实肯干;王浩则脑子活络,能说会道,但就是不爱干正经事,整天琢磨着怎么能“走捷径,发大财”。
郑毅时常接济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他们是兄弟,一辈子的兄弟。
改变,来自于一台巨大的挖掘机。
郑毅家那栋位于城郊的老祖宅,被划入了新区的开发范围。
一纸拆迁协议,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彩票,狠狠地砸在了郑毅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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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高达数百万的巨额补偿款,让这个月薪只有四千的年轻人,一夜之间,成了亲戚朋友眼里的“拆迁暴发户”。
郑毅自己是懵的。
他把那张写着一长串零的银行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最高兴的人,是王浩。
他搂着郑毅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毅子!你小子发达了!这下咱们兄弟俩,可算能扬眉吐气了!”
他开始带着郑毅出入各种高档场所,教他怎么穿名牌,怎么品红酒,怎么“享受生活”。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你以前过得太苦了,现在,该好好犒劳犒劳自己!”王浩总是这样说。
郑毅的老父母,看着儿子突然有钱,既高兴,又担忧,总是嘱咐他:“毅啊,这钱来得突然,你可得拿稳了,别学坏。”
郑毅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有王浩这个“军师”在,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最信任的这个“军师”,从看到那笔拆迁款开始,心里盘算的,就是一出,如何将他所有的一切,都据为己有的毒计。
02
阴谋的开端,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刘芸。
是王浩在一个朋友聚会上,“介绍”给郑毅认识的。
刘芸是那种,能让所有男人都眼前一亮的姑娘。她长得不算顶尖漂亮,但身上有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气质,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好看的月牙。
她说自己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家境普通,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个安稳踏实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郑毅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只一次见面,他就被刘芸迷得七荤八素。
王浩在一旁,看得比谁都“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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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子,还愣着干嘛?上啊!”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郑毅,“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你得后悔一辈子!我跟你说,刘芸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
在王浩的“鼎力撮合”下,郑毅对刘芸展开了笨拙而真诚的追求。
而刘芸,也表现出了一个完美女友该有的一切。
她从不主动要郑毅给她买任何贵重的东西,甚至在他提出要送她名牌包时,还会善解人意地拒绝。
“毅,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你的钱。”她总是这样,眨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对郑毅说,“我们以后要过日子的,钱要花在刀刃上。”
她越是这样“懂事”,郑毅就越是心疼,越是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爱慕虚荣的绝世好女人。
他把那张存着巨额拆迁款的银行卡,交给了刘芸保管。
“你比我细心,以后,这个家,你来当。”
刘芸推辞了半天,最终才“勉为其难”地收下,眼眶红红地说:“毅,你对我这么好,我这辈子,一定不会辜负你。”
一旁的发小王浩,看着这一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竖起大拇指说:“毅子,你是我见过最爷们的男人!”
郑毅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和最好的兄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03
恋爱半年后,他们开始谈婚论嫁。
刘芸用郑毅的钱,全款在安平市最高档的楼盘,买下了一套近两百平的江景大平层。
房产证上,理所当然地,只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字。
“毅,你别多想。”刘芸当时是这么跟他解释的,“我爸妈思想传统,觉得这样,我嫁给你,才算有个保障。你放心,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郑毅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在他看来,给心爱的女人一份“保障”,是天经地义的事。
紧接着,又是一辆价值近百万的豪车,挂在了刘芸的名下。
郑毅的父母,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也耐不住儿子对未来儿媳的“宠爱”。
“只要他们小两口过得好就行。”老两口看着每天都笑容满面的儿子,心里那点疙瘩,也就放下了。
婚礼,办得风光无限。
安平市最豪华的酒店,最顶级的婚庆公司,流水席摆了三天。
郑毅把自己的父母,和刘芸的父母,都接到了新房里,让他们享受着儿子出人头地带来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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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上,王浩作为伴郎,发表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致辞。
他声泪俱下地,回忆着自己和郑毅从小到大的兄弟情,又无比真诚地,祝福着这对新人。
“我兄弟郑毅,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值得托付的男人!而刘芸,是我见过,唯一配得上我兄弟的女人!今天,我把我的兄弟,交给你了。你们,一定要幸福!”
台下,掌声雷动。
郑毅的父母,感动得直抹眼泪。
郑毅自己,更是激动得,给了王浩一个用力的、兄弟般的拥抱。
他以为,这是他幸福人生的顶点。
却不知道,这其实是,他坠入地狱前的,最后一场狂欢。
04
和上一段故事一样,因为“黄道吉日”的说法,他们也是先办了婚宴,准备过几天,再去领证。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没有人觉得,这会有任何问题。
新婚之夜。
郑毅喝了不少酒,但没有醉。
他看着自己美丽的新娘,看着这间他用真金白银堆砌起来的、梦幻般的婚房,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一晚,温存缱绻,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第二天一早,他是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砸门声中惊醒的。
“开门!警察!”
当一副冰冷的手铐,铐在他手腕上时,郑毅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他被两个警察粗暴地按在墙上,回头,只看到刘芸裹着被子,哭得肝肠寸断。
他看到了她手臂上,有几道清晰的、像是被指甲抓出来的红痕。
“老婆!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跟他们解释啊!”他嘶吼着。
刘芸没有解释。
她只是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怨毒和恐惧的眼神,看着他。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一场荒诞的、无法醒来的噩梦。
审讯,拘留,起诉。
法庭上,刘芸哭成了一个泪人,详细地叙述着郑毅是如何在“婚宴上酗酒”,又是如何在深夜里,“不顾她的反抗,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
她手臂上的伤痕,成了“他施暴的铁证”。
而他最好的兄弟王浩,也站上了证人席。
他一脸“悲痛”和“难以置信”地作证,说郑毅在婚宴上,确实喝得酩酊大醉,还跟他说过一些“女人就是用来征服的”之类的混账话。
“我……我真的没想到,我兄弟他……他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王浩在法庭上,捶胸顿足,演技逼真到,连郑毅自己,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最致命的,依然是那张,缺席的结婚证。
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在新婚之夜的“夫妻之实”,就成了一把,可以随时将他送入地狱的利刃。
最终,郑毅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当法警将他押出法庭时,他最后看了一眼旁听席。
他的父母,早已哭得昏厥了过去。
而刘芸,正依偎在王浩的怀里,接受着他“兄弟般”的安慰。
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看到,王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一闪而过的、得意的冷笑。
那一刻,郑毅的心,死了。
05
六年的时间,在高墙之内,度日如年。
郑毅的世界,从五光十色,瞬间,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色。
他不再是那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郑毅,而是一个编号,一个每天重复着麻木劳动的囚犯。
起初的两年,父母和王浩,还坚持每个月都来看他。
父母总是隔着玻璃,哭着让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
而王浩,则每次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会照顾好叔叔阿姨,也一定会想办法,帮他“申冤”。
“毅子,你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帮你请最好的律师!你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个毒妇给毁了!”
郑毅看着他那张“真诚”的脸,只是冷冷地笑着,一言不发。
两年后,王浩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再后来,就彻底不来了。
父母在电话里解释说:“浩子他……做生意忙,你就别怪他了。他还时常给我们送钱送东西,说要替你尽孝呢……”
郑毅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把所有的仇恨和疑问,都深深地,埋进了心里。
然后,拼了命地,劳动,改造,表现。
他只有一个念头:出去。
他要早一点出去,亲眼去看一看,他用六年的自由,换来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真相。
两千一百九十天后,他终于,走出了那扇隔绝了他人生的铁门。
他站在那个,只属于他和刘芸的“家”的门前。
这栋楼,依旧是安平市最高档的住宅。
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衣着光鲜的邻居,再看看自己这一身,从监狱里带出来的、洗得发白的旧囚服,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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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鞋底的夹层里,摸出了一把被磨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备用钥匙。
这是当年装修时,他偷偷配的,想着万一丢了钥匙,还能有备无患。
却没想到,这把钥匙,成了他打开地狱之门的,唯一凭证。
他颤抖着,将钥匙,插进了六年未曾触碰过的锁孔。
锁芯,没有换。
他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
门,应声而开。
屋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嬉笑声,和女人的嗔怪声,还夹杂着……电视里新闻联播的熟悉声音。
郑毅推开门,走了进去。
当他看清客厅里那其乐融融的景象时,他大脑里的最后一根弦,“崩”的一声,彻底断了。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
他扶着冰冷的门框,才勉强支撑着,没有让自己,当场倒下。
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客厅沙发上,那个正端着一碗饭,无比慈爱地,给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喂饭的人。
那个人……
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