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疾控中心的白色诊室里,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徐静觉得那声音,像是踩在自己心脏上的鼓点,每一下,都让她向下沉沦一寸。
“徐女士,你不要太紧张。”对面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是职业性的冷静,却又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同情,“目前的医疗水平,这已经不是绝症了。只要积极配合治疗,还是可以……”
后面的话,徐静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上,“HIV抗体”那一栏后面,那个刺眼的、用黑色油墨打印出来的“阳性”二字。
阳性。
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她的生命里,发出“滋啦”一声,烫掉了她三十二年来所有的骄傲、体面和对未来的期盼。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成了废墟。
废墟之上,缓缓浮现出一张脸——是她五十二岁的印度丈夫,拉杰什。
那张曾经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的脸,此刻,在她的脑海里,只剩下狰狞和可怖。
所有的爱意,都在这一刻,转化成了滔天的恨意。
这一切,都得从两年前,她不顾一切嫁给这个外国男人说起。
01
两年前,三十二岁的徐静,是滨海市这座繁华都市里,最标准的“三高”女性——高学历,高收入,和……大龄。
她凭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个普通小镇考入名牌大学,又一路打拼,做到了外企的部门主管,年薪五十万。
在同事和朋友眼里,她是独立女性的标杆,是活得光鲜亮丽的“徐总监”。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光鲜背后,是多么沉重的压力。
每个星期,母亲的电话都会准时打来,开头嘘寒问暖,三句话后,必然会绕到那个让她窒息的话题上。
“小静啊,妈不是催你。你看你王阿姨家的闺女,比你还小两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这……老大不小的,一个人漂在外面,妈不放心啊。”
“你爸昨天又念叨,说他那些老同事,都抱上孙子了。就他,连女婿茶都没喝过一口。”
这些话,像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徐静的心上。
她也想嫁人。
可是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里,爱情似乎成了一件奢侈品。
她谈过几次恋爱,都无疾而终。比她优秀的男人,嫌她年纪大;条件不如她的,她又打心眼里看不上。
高不成,低不就。
她就像被卡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大概率就要这样,在父母的催促和旁人的指指点点中,孤独地老去。
直到,她遇到了拉杰什。
拉杰什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印度商人,做香料和纺织品进出口生意,常年往返于印度和中国之间。
他们是在一次商业酒会上认识的。
徐静那天作为合作方出席,因为一点小误会,被客户刁难。是拉杰什,操着一口流利却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优雅地为她解了围。
他温和、儒雅,眼睛深邃,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种温暖的笑意。
他身上,有着一种年轻男人所不具备的、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和从容。
酒会后,拉杰什对徐静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他不像那些年轻的追求者,只会计画看电影。
他会记下她无意中说过每一句话。她说工作累,脖子疼,第二天,办公室就会收到最新款的按摩仪。她说想念家乡的味道,他会想方设法,从很远的地方,为她空运来最新鲜的食材。
他从不追问她的过去,也从不介意她的年龄。
他说:“静,在你这个年纪,还能保持着少女一样清澈的眼睛,这才是最宝贵的。”
在拉杰什强大而温柔的攻势下,徐静那颗因为独立而变得坚硬的心,一点点地融化了。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真爱。
02
当徐静把拉杰什带回家,宣布要结婚的时候,家里不出意外地,炸开了锅。
“不行!我不同意!”父亲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脸色铁青,“一个外国人!还是个印度人!比你大了整整二十岁!你这是昏了头了!”
“小静啊,”母亲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们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你这不是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开玩笑吗?他那个国家,你听说过吗?女人地位低得很!”
亲戚们也纷纷上阵劝说。
“就是啊小静,咱中国的好男人多的是,你干嘛非要找个老外?”
“这文化差异,生活习惯,以后有你受的。”
那段时间,徐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
全世界,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可外界的压力越大,她就越觉得,自己和拉杰什的爱情,是多么的坚贞和不易。
是拉杰什,一次又一次地,提着厚重的礼品,陪着她回家,耐心地、谦卑地,向她的父母解释,承诺。
他甚至拿出了一份详细的婚前财产公证,把他名下在滨海市的一套高级公寓和一部分公司股份,都划到了徐静的名下。
“叔叔阿姨,”他用那双真诚的眼睛,看着徐静的父母,“我爱静,我会用我的一切,让她幸福。请你们,相信我。”
最终,父母妥协了。
与其说,是被拉杰什的诚意打动,不如说,是他们对女儿的固执,感到了无能为力。
婚礼办得简单而温馨。
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最亲近的几位朋友。
穿上婚纱的那一刻,徐静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幸福包裹的自己,觉得之前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
婚后的一年多,生活确实像童话一样。
拉杰什把她宠成了公主。她不用再做任何家务,每天下班回家,都有可口的饭菜和温暖的浴缸在等她。
他支持她的事业,鼓励她去进修,会在她加班晚归时,开着车,在公司楼下安静地等她几个小时,只为了让她在第一时间,能靠在自己肩膀上。
徐静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她开始计划着,要和拉杰什生一个漂亮的混血宝宝,组建一个真正完整的家庭。
然而,幸福的生活,就像海市蜃楼,美好,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03
身体的异常,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起初,只是反复的低烧。
体温总是在三十七度五左右徘徊,人也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徐静以为是自己工作压力太大,免疫力下降了,并没放在心上。
她自己去药店买了点退烧药和维生素,吃了几天,好像好了点,但没过多久,又会反复。
拉杰什也很关心她,但他关心的方式,却让徐静有些哭笑不得。
他会点上满屋子浓郁的印度熏香,让她躺在床上,说什么这是“净化能量场”。
他还会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做瑜伽和冥想,说这是“宇宙的能量疗愈”。
“亲爱的,你不需要吃那些化学药品,”他总是温和地说,“你要相信身体的自愈能力,相信自然的能量。”
徐静知道,这是文化差异。
可当她烧得头昏脑胀,只想好好睡一觉时,再闻到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香料味,心里就莫名地烦躁。
“拉杰什,你能不能把那个香灭了?我闻着头疼。”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拉杰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把香掐灭了。
“对不起,亲爱的,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一点。”
那件事后,两人之间,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沉默。
紧接着,更糟糕的症状出现了。
她脖子和腋下的淋巴结,开始肿大,一按就疼。
身上也开始起一些红色的皮疹,一片一片的,怎么涂药膏都下不去。
更可怕的是,她的体重,开始不受控制地下降。
短短两个月,她瘦了快十五斤,原本丰腴的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又苍老。
公司里,开始有风言风语。
“你看徐总监,最近是不是瘦得脱相了?”
“是啊,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我看啊,八成是婚姻不幸福。你想啊,嫁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印度老头,能有什么幸福可言?”
这些话,像针一样,时不时就传进徐静的耳朵里。
她开始变得敏感、易怒。
她去社区医院看过几次,医生也只是当普通的皮肤病和内分泌失调来治,开了一堆药,吃了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拉杰什似乎也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对她愈发体贴,变着法地给她做好吃的,想让她胖回来。
可他越是这样,徐静的心里,就越是堵得慌。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像藤蔓一样,开始在她心里悄悄地滋长。
04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闺蜜李娜的一次探望。
李娜是徐静大学时的室友,也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亲密的朋友。
那天,李娜提着一堆补品来看她,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静静,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你得去大医院好好查查啊!可别是什么不好的病。”
两人坐在咖啡馆里,徐静忍不住,把这几个月来的身心煎熬,都跟闺蜜倾诉了一遍。
李娜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静静,下面这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你……你别嫌我多事,也别觉得我有偏见。”
“你说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家老拉,”李娜压低了声音,“他……有没有跟你一起去做个全面的检查?”
徐静愣了一下:“他做什么检查?他身体好得很。”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娜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我是说……他毕竟是外国人,又是个常年在外面跑的商人,生意场上,应酬那么多……你懂我的意思吗?”
徐静的心,猛地一沉。
“娜娜,你什么意思?你怀疑他?”
“我不是怀疑他,我是为你好!”李娜抓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静静,你是个单纯的人。但这个社会,人性复杂。尤其是他们这种有钱的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都是家常便饭。我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为了你自己好,你必须得多个心眼。你让他陪你去做个全套的体检,尤其是……传染病那几项,都查一查。他要是真心爱你,肯定会答应的。他要是不肯……那这里面,可就有问题了。”
闺蜜的话,像一颗剧毒的种子,在徐静那颗本就惶恐不安的心里,迅速地生根、发芽。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和拉杰什在一起的种种细节。
他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忠诚吗?
他那些频繁的跨国出差,真的都只是在谈生意吗?
他对自己身体的异常,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究竟是文化差异,还是……做贼心虚?
猜忌的毒蛇,一旦被放出,就会吞噬掉所有的理智和信任。
那天晚上,徐静试探着,跟拉杰什提了两人一起去做体检的事。
拉杰什正在看一份印度的报纸,头也没抬地就拒绝了。
“亲爱的,我每年都会在印度做最全面的体检,我的身体非常健康,不需要再查了。”
“你只要调整好心态,多休息,很快就会好的。”
他的拒绝,在当时的徐静听来,无疑就是最确凿的证据。
她的心,在那一刻,凉了半截。
05
在那之后,徐静又拖了一个多月。
直到她因为一场严重的肺炎,住进了滨海市最好的三甲医院。
负责她的主治医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教授。
在用尽了各种常规抗生素,病情却依旧没有好转后,老教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表情严肃地建议她,做一次包含HIV在内的全套病原学检测。
“只是为了排除所有可能性。”老教授说。
徐静的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签了字,抽了血。
等待结果的那三天,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她瞒着拉杰什,也瞒着父母,一个人,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三天后,她独自一人,去取报告。
然后,就发生了引言里的那一幕。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却足以压垮她整个人生的化验单,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医院。
滨海市夏日的午后,阳光炽烈,街道喧嚣。
可徐静的世界里,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是拉杰什。
就是他!
是他,用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欺骗了她,毁了她!
所有的爱,所有的信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
滔天的恨意,像火山一样,在她胸中爆发。
她打车回家,一路上,捏着那张化验单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她要回去,她要当面质问那个男人,那个毁了她一生的恶魔!
她用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
拉杰什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哼着歌,为她准备晚餐。
他看到她回来,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亲爱的,你回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徐静没有回答。
她走到他面前,扬起手,将那张化验单,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拉杰什!”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变得尖利、扭曲,“这是什么?!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拉杰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疑惑地捡起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脸上是全然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HIV?这……这怎么可能?”
“你问我怎么可能?”徐静凄厉地笑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拉杰什·古普塔!我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男人!你告诉我,这不是你传染给我的,是谁?!”
“不!不是我!”拉杰什激动地反驳,操着他那浓重的口音,“我没有!我绝对没有!静,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我还怎么相信你!”徐静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是你!就是你这个骗子!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一辈子!”
面对着她歇斯底里的指控,拉杰什的脸上,由震惊,转为了深深的痛苦和被冤枉的愤怒。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好!你认为是我的问题,对吗?”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我现在就去医院!我们去做最快出结果的加急检测!我要让你亲眼看看,证据到底是什么!”
说完,他抓起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四个小时后,拉杰什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悲哀和极度疲惫的神情。
他将一个刚刚从医院取回来的、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递到了徐静的面前。
徐静颤抖着,接过了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文件袋。
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了那张同样格式的,决定了她最后审判的化验单。
她的目光,跳过所有复杂的医学术语,直接落在了结论栏上。
当她看清那个结论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她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张写满了滔天恨意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比绝望,还要可怕的……全然的、信仰崩塌的茫然。
她手一软,那张薄薄的纸,从她无力的指间,轻飘飘地,滑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