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市私立安和精神康复中心的大门,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打开。
十七岁的王子昂,在一众家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独属于富家子弟的、漫不经心的桀骜。
仿佛他刚刚结束的,不是三个月的强制治疗,而是一场百无聊赖的夏令营。
在路边,准备上车时,他停下脚步,目光轻佻地越过人群,望向了马路对面。
那里,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正静静地站在梧桐树的阴影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王子昂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挑釁和轻蔑的弧度。他甚至还懒洋洋地抬起手,对着那个男人,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loser”。
树荫下的男人,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少年,看着他坐进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引擎发出一声咆哮,绝尘而去。
然后,这个叫何立的男人,脸上也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带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艺术家般的专注和……投入。
就像一个模型师,在正式动工前,最后一次审视那件充满了结构缺陷,即将被自己亲手拆解、重塑的“作品”。
01
何立今年四十八岁,是滨江市一位建筑模型师。
他的生活,就像他手中的那些模型,被切割得精准、整齐,充满了不容一丝一毫偏差的秩序感。
他在城郊有一个工作室,不大,但收拾得比手术室还要干净。墙上,一整面工具板,从大到小的刻刀、镊子、角尺、打磨器,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各自卡在精准的卡位上,每件工具的手柄都朝向同一个方向。
工作台上,永远铺着一张绿色的切割垫,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胶水、石膏和木料混合的,让他心安的味道。
何立有严重的强迫症。
这是多年前,在他还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建筑设计师时,因为一场职场倾轧,替人背了黑锅,导致精神崩溃后落下的病根。
那场变故,毁掉了他的事业,也几乎摧毁了他的精神世界。
他无法再面对真实世界里那些宏大、喧嚣、充满了失控和变数的建筑工地。
于是,他把自己关进了这个由胶水、木板和微缩模型构成的,可以被自己百分之百掌控的“小世界”里。
在这里,他就是唯一的,说一不二的上帝。
一栋大楼的结构,一扇窗户的朝向,甚至一根埋在墙体内的微缩煤气管道的走向,都必须在他的绝对控制之下。
这种对秩序和细节的极致追求,让他成了一个出色的模型师,也让他成了一个生活中的“怪人”。
他每天的饭菜,米饭和菜肴必须用盘子里的隔断分开;家里的书,必须按照出版社和出版年份的顺序排列;他甚至会因为妻子晾的衣服没有按颜色深浅挂好,而陷入长久的沉默和焦虑。
这个家里,唯一能打破他所有“规则”的,是他的女儿,何悦。
十六岁的何悦,是何立那个冰冷、精准的微缩世界里,唯一的,温暖而鲜活的意外。
她不像何立那么沉闷,她的性格像她的名字一样,充满了阳光和快乐。
她喜欢画画,画纸上,永远是些色彩斑明亮、充满想象力的东西。
她会偷偷在父亲工作室的窗户上,用彩笔画上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何立每次看到了,都只是无奈又宠溺地笑笑,从舍不得擦掉。
女儿小时候,央求他要一个娃娃屋。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用最好的木料,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座梦幻般的微型别墅。那别墅里,不仅有他亲手雕刻的微缩家具,甚至还通上了微型电路,按下开关,屋子里的每一盏小吊灯,都能发出温暖的光。
何悦开心得又蹦又跳。
“爸爸,你好厉害!这里面什么都有!”
“当然,”何立抱着女儿,满脸自豪,“爸爸给你的,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以为,他会永远守着自己的小世界,看着女儿,在他的保护下,永远快乐、永远明亮地,慢慢长大。
他以为,现实世界里的那些混乱、肮脏和失控,再也伤害不到他最珍贵的宝贝。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将他那个由精密零件和父爱构筑起来的世界,连同地基一起,彻底掀翻。
02
何悦出事了。
就在学校的美术社团活动室里,被高一年级的学长,那个叫王子昂的富家子弟,以“指导绘画”为名,侵害了。
当何立和妻子张岚接到老师电话,疯了一样赶到医院时,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儿,变成了一座沉默的,冰冷的雕像。
她穿着医院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抱着膝盖,蜷缩在病床的最角落。
她的眼神,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空洞地望着墙壁上的一处斑点,对父母撕心裂肺的呼喊,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右手手背上,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油彩,和几道深深的抓痕。
“悦悦……我的悦悦……你看看妈妈呀……”张岚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何立站在病床前,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被抽干,又像是瞬间被煮沸。
他看着女儿那副灵魂被抽走的样子,他身体里那个被秩序和规则精密地包裹、压制了多年的,叫“疯狂”的魔鬼,开始在他脑海里,发出震天的咆哮。
他强迫自己冷静。
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要相信规则,要相信程序,不能失控,绝对不能失控。
他报了警。
警察很快就控制了王子昂。
证据,确凿无疑。
有活动室门口走廊的监控,拍到了王子昂将何悦半推半搡拉进去的画面。
有何悦的同班同学作证,说王子昂一直在骚扰和纠缠何悦。
还有医院出具的,那份足以将任何一个成年人送进监狱的,带着血和泪的验伤报告。
何立攥着那份报告,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他以为,接下来,就是等待一场天经地义的,正义的审判。
他等来的,却是王子昂那对带着顶级律师团队,满身珠光宝气的父母。
从那一刻起,何立才明白,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是可以为自己,定制一套完全不同的“规则”的。
03
在派出所专门腾出来的会客室里,王子昂的父母,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何立夫妇表达过一丝一毫的歉意。
他们和律师团队,首先是关起门来,密谈了足足一个小时。
然后,才由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律师,出面与何立交涉。
“何先生,张女士,”律师的语气,客气,但冰冷,像是在谈一桩生意,“首先,对于发生在令爱身上的不幸,我们深表遗憾。”
他用了“遗憾”这个词,而不是“抱歉”。
“但是,根据我们对我方当事人王子昂的了解,以及他既往的病史,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在事发时,并非出于主观恶意。”
何立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看着对方那张挂着职业化笑容的脸,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场无比荒诞的戏剧。
“我们刚刚和他沟通过,他表示,他只是想和何悦同学,探讨一下绘画艺术,可能……在情绪上,有些过于激动了。”律师继续说道,“您也知道,很多天才,在情绪方面,都或多或少,有些异于常人。我当事人的母亲告诉我,子昂从小,就被诊断出患有‘间歇性情感爆发障碍’。”
“间歇性情感爆发障碍”。
一个何立从未听过的,如此专业的名词,从律师嘴里说出来,却像一把淬了毒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世界最丑陋的内脏。
“当然,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对令爱也造成了困扰。”王总,王子昂的父亲,一个在滨江市很有名的企业家,终于开了口。
他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沙发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看着何立。
“我们不会逃避责任。这样吧,我们愿意承担何悦同学所有的,我是说,所有的治疗费用,直到她完全康复为止。”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何立一个消化和感恩的时间。
“另外,我们再私人拿出一百万,作为对你们家庭的精神补偿。唯一的条件,就是希望两位能签署一份谅解书,对外,就说这只是一场年轻人之间的‘误会’。”
一百万。
谅解书。
误会。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何立的尊严上。
何立慢慢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强迫症而显得异常专注、甚至有些神经质的眼睛,第一次,在现实世界里,迸发出了骇人的光。
“如果,”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地问,“我不签呢?”
王总脸上的“宽容”和“大度”,渐渐消失了。
他看着何立,像在看一个不识抬举的傻子。
“何先生,我劝你想清楚。”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儿子,有病。有滨江市最好医院的诊断证明。就算闹上法庭,最后的判决,大概率,也只是去精神康复中心,接受几个月的‘治疗’而已。”
“而你呢?”他上下打量着何立那身洗得发白的夹克,“你耗得起时间吗?耗得起金钱吗?把事情闹大,让你女儿的名字,传遍整个滨江市,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赤裸裸的,威胁。
何立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体内那头被囚禁了多年的魔鬼,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撞击着那座名叫“理智”的牢笼。
04
何立没有签那份充满了羞辱的谅解书。
他像一头固执的,遍体鳞伤的野兽,选择了最艰难,也是最没有希望的一条路——诉诸法律。
接下来的几个月,成了他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光。
女儿何悦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她被诊断为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社交恐惧和失语症状。
她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包括他这个最亲爱的父亲。
她不再画那些色彩明亮的画了。她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坐在窗前,用一根黑色的炭笔,在画纸上,反复地,机械地,画着一些扭曲的,挣扎的,不成形状的黑色线条。
那些画纸,堆在墙角,像一堆堆燃烧过后的灰烬,散发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为了给女儿治病,何立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准备卖掉那个他视若生命的工作室。
而另一边,王子昂的“病情”,却在金钱和顶级律师团队的运作下,被完美地“证实”了。
一份由最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措辞严谨的鉴定报告,成了他最坚固的保护伞。
最终,法院的判决下来了。
王子昂,因其“作案时处于精神疾病发作期,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免于刑事处罚。
责令其监护人,将其送入滨江市私立安和精神康复中心,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强制治疗和心理疏导。
并赔偿受害人何悦,各项损失,共计三十万元。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滨江市下起了瓢泼大雨。
何立站在法院门口,任凭冰冷的雨水,浇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遵守了所有的规则,走了所有的程序,相信了所有他本该相信的东西。
最后,却只得到了一纸充满了讽刺和羞辱的判决。
而那个毁了他女儿一生的凶手,只需要去一个环境优美、设施豪华的私立疗养院,“度假”三个月。
何立回到家,妻子张岚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他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只是走进女儿的房间,看着满屋子那些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黑色线条,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
05
三个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还是到了。
就有了引言里的那一幕。
王子昂被他的家人,风风光光地,从康复中心接了出来,脸上带着胜利者般的,挑衅的笑容。
而何立,则像一个幽灵,远远地看着。
那天晚上,王子昂的朋友,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回归派对”。
派对的地点,就在市中心最豪华的一家KTV。
他们开了最大的包厢,叫了最贵的酒。
派对的照片和视频,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社交网络。
照片里,王子昂站在一群同样桀骜不驯的富家子弟中间,举着酒杯,笑得无比张扬。
他还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是:
“出来了,空气都是甜的。感谢我牛逼的爸妈,也感谢这个充满人性关怀的社会,还了我一个‘清白’。”
“清白”两个字,被他特意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打上了双引号。
下面,是一堆狐朋狗友的点赞和吹捧。
“昂哥牛逼!王者归来!”
“早就说了,屁事没有!”
“哈哈,那个女的怎么样了?没疯吧?”
何立坐在自家昏暗的客厅里,面无表情地,一条一条,看完了所有的评论。
他默默地放下手机,走进那间因为没钱续租,即将要搬走的,空空荡荡的工作室。
妻子张岚不放心,跟了进来。
“老何,你……你别想不开……为了那种人生气,不值得……”
何立没有理她。
他走到墙角,从一堆准备当废品卖掉的图纸里,翻出了一张东西。
那是他一个在市规划局工作的老同学,前几天实在看不过去,悄悄塞给他的——王子昂家那栋湖畔别墅的,1:1的建筑结构总图复印件。
然后,他又走到另一个角落,打开了一个上锁的,陈旧的木箱。
箱子里,是他自己所有的病历和诊断报告。
从第一次焦虑症发作,到后来被诊断为“重度强迫性障碍”,厚厚的一沓,记录了他前半生所有的挣扎和痛苦。
他把那份别墅的结构图,在空旷的地板上,缓缓铺开。
然后,又将自己那份最严重的,由同一个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写着“存在严重认知和行为功能障碍”的诊断报告,轻轻地,压在了图纸的上面。
张岚看着丈夫这诡异的举动,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老何……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何立抬起头,看着妻子,脸上,露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疯狂、智慧和一丝悲凉的笑容。
他指了指那份诊断报告,又指了指那张结构图。
“他们说,他是疯子,犯了错,可以被原谅。”
他顿了顿,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那张结构图最核心的,那个连接着整个别墅煤气管道的总阀门位置,画下了一个精准的,小小的叉。
“正好,”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