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又闷又热,唯一的窗户因为年久失修,早就被木条钉死了。
杨雪跪在冰冷的瓷砖上,手里攥着一把老旧的十字螺丝刀,正费力地跟一颗生了锈的螺丝较劲。
这是父母留下来的老房子,而她眼前的,是那台夺走他们生命的燃气热水器。
买家要求交房前必须把这个废弃的玩意儿清理掉。
“咔哒”一声,最后一颗螺丝总算松动了。
雪用尽全力,一把将那块薄薄的铁皮外壳给拽了下来,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她捂着嘴咳了两声,探头往里看,里面是黑黢黢的管道和线路。
她伸手进去,想把一些脱落的碎屑给掏出来,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不是冰冷的金属,也不是硬邦邦的塑料,而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着、方方正正的硬物。
杨雪心里“咯噔”一下,把它掏了出来。
油布包得很紧,一层又一层,像是生怕被水浸湿。
当她解开最后一层,看到一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信封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父亲那苍劲有力的笔迹。
只有两个字——遗书。
这一切,要从两年前那个冰冷的冬夜说起。
01
两年前的岚州市,冬天来得特别早。
那晚的雪下得很大,警车闪烁的红蓝光芒,将老旧家属院里飘落的雪花映成了诡异的紫色。
警戒线外,围满了穿着厚棉袄、揣着手看热闹的邻居,他们交头接耳,不时朝着三单元二楼的那扇窗户指指点点。
“听说是煤气中毒,老杨两口子都没了。”
“作孽哦,多好的人啊,平时见面都笑呵呵的。”
“他家女儿呢?通知了没?这孩子可怎么受得了……”
张海峰,市刑警队的副队长,呼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
他刚刚从现场下来,那间不大的卫生间已经被技术队的同事们挤满了。
初步勘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门窗从内部紧锁,卫生间没有排风扇,窗户也关得死死的。
那台老掉牙的燃气热水器,型号老旧,管道也有些老化。
医的初步判断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一场因为疏忽而导致的家庭悲剧。
“张队,”一个年轻的警员小跑到他身边,低声说,“死者女儿联系上了,正在从城南赶过来,估计还有半小时。”
张海峰“嗯”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
他办过太多案子,见过太多生死,但每次面对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心里总会堵得慌。
不,这一次,是黑发人要来送白发人了。
半小时后,一辆出租车疯了似地冲到楼下。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单薄毛衣的年轻女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正是杨雪。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冲到警戒线前,就被拦住了。
“让我进去!我要看我爸妈!让我进去!”她嘶喊着,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张海峰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你是杨建国的女儿,杨雪吧?”
杨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衣里:“我爸妈呢?他们怎么样了?他们就是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洗个澡早点睡,怎么会……”
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张海峰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残忍的结论,只能沉默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是这个动作,彻底击溃了杨雪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发出了野兽哀鸣般的哭声。
那哭声,撕心裂肺,让周围所有嘈杂的议论声瞬间都消失了。
后来的一切,杨雪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她只记得,自己被人搀扶着,签了一份又一份文件。
死亡鉴定报告上写着“意外事故”,派出所的户籍系统里,父母的名字变成了灰色。
案子结得很快,因为证据确凿,毫无疑点。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意外,就像每年冬天都会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悲剧一样。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02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岚州市的冬天又来了,只是杨雪觉得,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
“杨小姐,这房子地理位置是没得说,就是房龄太老了,装修也过时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这种风格。”
房产中介张哥嘬着牙花子,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这里敲敲,那里看看。
“你看这墙皮,都有点返潮了。还有这卫生间,太小了,想做个干湿分离都难。”
杨雪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客厅里那张老旧的实木茶几。
这是她爸爸杨建国亲手打的,用了快二十年了,边角都被磨得圆润光滑。
自从父母走后,这两年,她每个周末都会回来打扫一次,房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仿佛他们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提着菜篮子,笑着推门进来。
可她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丈夫的公司效益不好,每个月将近一万的房贷压得两人喘不过气。
这套老房子空在这里,每个月还要交物业费和取暖费,成了一笔不小的负担。
“张哥,您就给个实诚价,我急着用钱。”杨雪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哥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杨小姐,我也知道你困难。这样,我尽力帮你找个爽快的买家,但这价格嘛……可能得比市场价稍微低一点,你看?”
杨雪点了点头,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套房子,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家,是她关于父母所有的回忆。
但现实就是现实,回忆不能当饭吃。
送走了中介,杨雪刚坐下,手机就响了,是她二姨打来的。
“小雪啊,房子准备卖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股过分的“热情”。
“嗯,二姨,有买家在看了。”
“卖了好,卖了好,你一个人也照看不过来。卖了钱啊,赶紧跟你老公再买套大点的,或者做点小生意,可别乱花啊。”
二姨的话听似关心,但杨雪总觉得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父母刚走那会儿,亲戚们还时常来往,可渐渐地,除了偶尔问问房子怎么处理,就再没什么人联系她了。
“我知道的,二姨。”她没什么力气地应付着。
“对了,你爸妈……当年就没留下点什么吗?他们那么节省的人……”
杨雪的心猛地一沉。
“二姨,他们走得太突然了,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我要收拾东西了,先挂了。”
她没等对方再说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瞬间又恢复了寂静,杨雪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枯树枝,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爸,妈,你们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03
做出决定的那个周末,杨雪没让丈夫陪着,自己一个人回了老房子。
她要开始打包整理了。
这是一个比想象中要痛苦无数倍的过程。
她打开父母的衣柜,里面还挂着爸爸那件蓝色的工装外套,袖口磨得发亮,上面好像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
旁边是妈妈最喜欢的那件红色羊毛衫,是她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妈妈买的。
杨雪把脸埋进衣服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闻到一股樟脑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爸爸的老花镜。
她记得,爸爸就是戴着这副眼镜,坐在窗边,一遍遍地看她上学时得的那些奖状。
柜子底下,还有一个小木盒,里面是妈妈的针线笸箩。
几根织毛衣的竹针上,还穿着一个没有织完的袖口,是她最喜欢的米白色。
她想起去年冬天,妈妈还打来电话问她:“雪啊,天冷了,妈再给你织件毛衣好不好?”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妈,别织了,你眼睛不好,再说现在谁还穿手织的毛衣啊,网上买一件又不贵。”
电话那头,母亲沉默了许久。
如今,这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痛。
一件件物品,就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些曾经无比温暖的日常,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
整理工作进行得极其缓慢,她舍不得扔掉任何一样东西,只能找来一个个巨大的纸箱,把所有东西都小心翼翼地装起来,贴上标签。
一下午的时间,她只整理出了一个房间。
在书房整理爸爸的书桌时,杨雪在一个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沓旧报纸和几张水电费的缴费单。
她本来想直接扔掉,但一张夹在里面的宣传单却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印刷粗糙的理财产品宣传单,上面用夸张的红色字体写着“年化收益20%”、“保本保息”等诱人的字眼。
宣传单的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号码旁边,还写着一个“强”字。
杨雪皱了皱眉。
她知道父母一向很谨慎,从不相信这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会留着这个?
或许是谁硬塞给他们的吧。
她没多想,把那张宣传单随手和那些废纸一起,扔进了另一个准备回收的箱子里。
她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
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逃离这个充满回忆,让她快要窒息的地方。
04
房子卖得很顺利。
买家是一对准备结婚的小年轻,看中了这里的学区,也没怎么还价就签了合同。
只是在交房前,对方通过中介提出了一个要求。
“杨姐,买家说别的都好,就是……就是卫生间那个旧热水器,看着有点不舒服。”中介张哥在电话里说得有些委婉。
杨雪的心猛地一揪。
她当然明白,任谁知道这台机器曾经引发过一场悲剧,心里都会有疙瘩。
“他们希望交房前,您能把它处理掉。”张哥补充道。
“好,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杨雪平静地回答。
挂了电话,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新家里坐了很久。
请工人来拆,不过是一两百块钱的事,可她偏偏不想。
或许是潜意识里,她觉得这是最后一件能为父母做的事了。
那个周末,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
她从储藏室里翻出了爸爸留下的那个红色工具箱。
箱子打开,里面各种扳手、钳子、螺丝刀码放得整整齐齐,每一件工具的手柄都被磨得油光发亮。
杨雪拿起一把螺丝刀,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手掌的温度。
小时候,家里的水龙头坏了,椅子腿松了,都是爸爸拿着这个箱子,像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他还曾手把手教她怎么用锤子钉钉子,怎么拧螺丝才最省力。
“丫头,记住,干活得有巧劲,不能用蛮力。”
父亲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回响。
杨雪提着工具箱,走进了那间狭小的卫生间。
阳光从被钉死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束。
那台白色的燃气热水器,就挂在墙上,安静得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墓碑。
它的外壳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显得陈旧而又笨重。
杨雪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两年前,警察出具的那份调查报告里的几句话。
“该热水器型号老旧,使用年限过长,内部阀门老化,且安装于密闭空间内,未按规定安装强制排气管,导致燃烧不充分产生的一氧化碳无法排出……”
是啊,就是它。
就是这个该死的东西,夺走了她的一切。
杨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眼神变得坚定。
她搬来一张小凳子站上去,举起手中的螺丝刀,对准了机壳上的第一颗螺丝。
05
螺丝已经锈死了,和外壳凝固在了一起。
杨雪用尽了力气,脸都憋红了,那颗螺丝却纹丝不动。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进了眼睛里,又涩又痛。
她不肯放弃,换了个角度,用钳子夹住螺丝刀的握柄,借力使力。
“嘎吱——”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螺丝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杨雪心中一喜,再接再厉。
一颗,两颗,三颗……
她像是和这台机器较上了劲,仿佛拆掉的不是一个废旧的电器,而是压在心上两年的巨石。
卫生间里空间狭小,空气不流通,很快,她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身上那件薄薄的毛衣已经被汗水浸透。
当她拧下最后一颗螺丝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她用手一推,那块沉重的金属外壳,“哐当”一声巨响,掉在了地上,激起满地尘埃。
杨雪被吓了一跳,扶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
等灰尘散去一些,她探头往热水器内部看去。
里面是错综复杂的管道和线路,同样落满了灰尘,像是什么史前怪物的骨骼。
有些线路的绝缘皮已经老化脱落,搭在金属管道上。
她伸手进去,想把一些缠绕在里面的蜘蛛网和碎屑清理一下。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物。
那东西藏在机器的最深处,被一根铜管挡着,触感冰冷,但又不像金属那么坚硬。
外面好像裹着一层油腻腻的布。
杨雪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什么?
她把手伸得更深了些,捏住那个东西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外拽。
东西被卡住了。
她又换了个角度,费了半天劲,才终于把它从那些复杂的管道缝隙里给拖了出来。
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光,她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个用深绿色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四四方方,大概有两本词典那么厚。
谁会把这种东西藏在热水器里?
杨雪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手,一层一层地解开那块油腻的、散发着陈腐气味的油布。
里面,是一个被塑料袋套着的大号牛皮纸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但保存得很好,没有丝毫受潮的痕迹。
当杨雪的目光落在信封上那两个用黑色钢笔写下的字时,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字迹,苍劲有力,刻在她的骨子里,是她爸爸杨建国的亲笔。
上面写着——遗书。
这两个字,像两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杨雪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信封像有千斤重,她拿捏不住,“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一软,顺着墙壁瘫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怎么可能?
意外……警察不是说,是意外吗?
怎么会有遗书?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猛地在死寂的卫生间里响了起来。
是中介张哥打来的。
杨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信封,任由手机在身边不知疲倦地响着,屏幕的光亮在昏暗中一闪一闪。
电话自动挂断,铃声停止,可紧接着,张哥的微信语音请求又弹了出来。
杨雪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手忙脚乱地划开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张哥带着些许焦急的声音:“杨姐,买家那边催了,问房子什么时候能腾干净?”
杨雪呆呆地握着手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