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撕裂了海州市老城区破晓的宁静。
“嘉雯——!”
张桂兰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凄厉和恐惧,像一把钝刀子在邻居们的睡梦里胡乱搅动。
她疯了一样地摇晃着床上早已冰冷的女儿,那张不久前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青春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种灰败的安详。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下压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纸张被揉过,又被小心翼翼地抚平,但那些深深的褶皱却再也无法消失,如同已经发生的悲剧。
张桂兰颤抖着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张纸捏起来。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控诉,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告别,只有两个用黑色水笔重重写下的字,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纸背。
太脏。
这一切,都要从一个月前,嘉雯决定去街角的“福满楼”打工说起。
01
何嘉雯的家,空气总是有些滞重。
这股滞重感,一半来自墙角堆积的药酒瓶和纱布,另一半,来自父亲何志军长久的沉默。
三个月前,何志军在建筑工地上被掉下来的脚手架砸中了左腿,粉碎性骨折。
命是保住了,但医生说,以后走路怕是得一辈子都跛着了。
对于一个靠力气吃饭的中年男人来说,这无异于天塌了。
从医院回来后,原本还算爽朗的何志军就像变了个人,整日陷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要么死死盯着电视,要么就对着自己那条打了石膏的腿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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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今天感觉好点没?我扶您出去走走?”
何嘉雯放下书包,试探着问。
何志军眼皮都没抬,含混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沉闷的轰鸣和一阵呛人的辣味,母亲张桂兰正在准备晚饭。
为了撑起这个家,她一个人打了两份工,白天在超市做理货员,晚上还要去给写字楼做保洁,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饭桌上,张桂兰把一碗刚炖好的鱼汤小心地放在女儿面前。
“雯雯,快高三了,学习累,多喝点汤补补脑子。”
她自己的碗里,只有半碗白饭和一些炒得蔫巴巴的青菜。
何嘉雯低头喝着汤,浓郁的鲜味里,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她看着母亲鬓角新增的白发,和父亲那条被裤管空荡荡地罩着的腿,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天晚上,她等母亲忙完所有家务,才走进房间。
“妈,我想……我想去找个暑期工。”
张桂兰正在搓洗衣服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满是疲惫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和心疼。
“胡说什么呢?你一个高三的学生,马上就要冲刺了,打什么工?”
“就是晚上的几个小时,或者周末。”
何嘉雯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很坚定。
“去餐厅端端盘子,或者去奶茶店做兼职,不会太累的。我想……给家里分担一点。”
“不行!”
张桂兰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家里再难,也难不到要你一个孩子去挣钱的地步!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
何嘉雯没有再争辩。
但第二天,她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街角那家新开不久的“福满楼”家常菜馆。
餐厅的玻璃门上,正好贴着一张红纸黑字的招聘启事。
02
“福满楼”的生意好得出奇。
或许是因为新开张有优惠,又或许是“家常菜”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亲切的吸引力,傍晚时分,不大的店堂里已经坐满了人。
鼎沸的人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后厨传来的炒勺翻滚声,混杂着各种菜肴的香气,构成了一股热气腾腾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这股烟火气,让第一次踏入这种环境的何嘉雯有些手足无措。
她攥着书包带子,像一只误入闹市的小鹿,茫然地站在门口。
“小姑娘,吃饭还是找人?”
一个穿着厨师服的微胖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叔叔,我……我看到你们在招人,我想来试试。”
何嘉雯鼓起勇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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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上停了停,笑容更温和了。
“哦,是来应聘的啊,我就是这儿的厨师长,姓李,叫我老李就行。”
他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小桌,“先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何嘉雯,刚满十八,是海州三中的学生。”
这个叫李建国的厨师长,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学生就轻视她,反而很耐心地问了她家里的情况。
何嘉雯没说得太详细,只说想在暑假锻炼一下自己,顺便挣点学费。
李建国听完,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和……同情。
“懂事的孩子,不容易啊。”
他叹了口气,随即爽快地说:“行,我们正好缺个晚班的服务员,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可以来试试。放心,不累,就是端端菜、收收碗,我们这儿的客人都挺好说话的。”
何嘉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激动得脸都红了。
“谢谢李叔叔!”
“客气啥。”
李建国摆摆手,笑呵呵地说,“以后你就叫我李叔吧,听着亲切。我也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在外地读大学呢,看见你就想起她了。”
一句话,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何嘉雯心里最后的那点忐忑,也因为这句“看见你就想起她了”而烟消云散。
她觉得,这个李叔,一定是个好人。
03
在餐厅打工,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何嘉雯第一天就因为不熟悉菜单,给客人上错了菜,被一个打扮时髦的女顾客当众数落了好几句,脸涨得通红。
她低着头,不停地道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建国从后厨快步走了出来,他先是客客气气地给那位女顾客赔了不是,又承诺这道菜免单,三言两语就把一场风波抚平了。
等客人气消了,他才走到垂头丧气的何嘉雯身边,声音不高,却很温和。
“没事,小何,谁都有第一次犯错的时候。”
他递给她一张纸巾,“别往心里去,去后面歇会儿,喝口水。”
那份恰到好处的维护和体谅,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何嘉雯心里的委屈。
从那以后,李建国对她似乎也格外照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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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后厨做了什么新菜,他总会第一个端出来让她尝尝;看她下班晚了,会特地让厨房给她留一份热腾腾的饭菜;甚至在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被经理责备时,他也会主动站出来说:“这盘子算我的,小姑娘家家的,别吓着孩子。”
餐厅里的一些老员工,对她这个新人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排挤,但因为有李建国护着,倒也没人敢真的欺负她。
何嘉雯心里充满了感激,她觉得李叔就像是自己在这个陌生环境里的一个长辈,一个靠山。
她愈发努力地工作,手脚也越来越麻利,渐渐地,她已经能独当一面,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了。
这天,她发了第一笔工资,虽然不多,只有一千多块,但她捏着那几张还带着银行气息的钞票,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她没有告诉父母,而是悄悄去商场,用这笔钱给母亲张桂兰买了一支价格不菲的护手霜,又给父亲何志军买了两瓶据说对活血化瘀很有效果的药酒。
当她把礼物拿回家时,张桂兰嘴上责备她乱花钱,眼圈却红了。
而一直沉默寡言的何志军,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沉声说:“我们嘉雯,长大了。”
那一刻,何嘉雯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她甚至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跟父母讲起了餐厅里的趣事,特别是那位对她照顾有加的李叔。
“……李叔人可好了,特别会照顾人,他说他女儿跟我一样大,所以看见我就特别亲切。”
张桂兰听了,也欣慰地说:“那感情好,出门在外,能遇上个好人不容易。改天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一家人其乐融融,压在屋顶上那片沉闷的阴云,似乎都被女儿带回来的这点阳光吹散了不少。
04
信任,就是在这样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盛夏的一个傍晚,海州市突降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福满楼”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在结账时,借着酒劲儿,一把抓住了正在收拾桌子的何嘉雯的手腕。
“小妹妹,陪哥再喝一杯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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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腻的酒气混杂着男人的坏笑,让何嘉雯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想把手抽回来,可对方力气极大,她根本挣脱不开。
就在她快要急哭的时候,一声怒喝从旁边传来。
“你干什么!把手放开!”
是李建国。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厨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沉重的铁勺,怒目圆睁地瞪着那个醉汉。
醉汉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悻悻地松开了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
“一个服务员,摸一下怎么了?”
“再不滚,我马上报警!”
李建国上前一步,将何嘉雯牢牢地护在身后,那架势,像一只保护幼崽的雄狮。
醉汉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餐厅里恢复了平静,何嘉雯惊魂未定,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李建国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从吧台拿了瓶温水递给她。
“别怕了,没事了。”
那天晚上,李建国坚持要等何嘉雯忙完,亲自送她回家。
因为雨大不好打车,他一直陪她走到巷子口,看着她进了楼道,才转身离开。
何嘉雯站在楼梯的窗户边,看着李叔微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渐行渐远,心里最后的一丝防备和疑虑,也彻底消失了。
她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过了两天,餐厅里那个平时话不多、负责前台收银的小姑娘小丽,突然辞职了。
走之前,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何嘉雯路过。
小丽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嘉雯……”
“怎么了,丽姐?”
何嘉雯停下脚步。
“没什么。”
小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是……你一个人在这儿,凡事多留个心眼。”
说完,她就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嘉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只当是成年人之间正常的离职交接。
她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小插曲,很快就抛在了脑后,一如既往地在学业和工作中奔波着,对那个总是对她笑呵呵的李叔,也愈发地尊敬和信赖。
05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日积月累的每一根。
那一天,对何嘉雯来说,就是所有稻草同时压下来的日子。
先是学校发了月考成绩,她的排名掉出了年级前五十,这是她高中以来最差的一次。
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谈了很久,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打工是不是影响了她的学习。
接着,是家里。
父亲何志军的腿伤出现了反复,疼得他整晚睡不着觉,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下午因为一点小事,又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何嘉雯到餐厅的时候,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那天店里又格外地忙,她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直到晚上十点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才终于能喘口气。
她累得筋疲力尽,只想快点回家。
“嘉雯,先别走。”
李建国从后厨走出来,脸上带着一贯和善的笑容。
“今天辛苦你了,叔给你多算一百块加班费。”
他指了指后厨最里面的那扇小门,“正好今天到了一批新的冰鲜,你帮叔个忙,跟我进去清点一下,很快的。”
其他员工已经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下班了,空旷的店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对于李叔的要求,何嘉雯根本没有多想。
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她对这个“长辈”产生了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依赖。
而且,多一百块钱,又能给家里减轻不少负担。
“好的,李叔。”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抹布,跟着李建国走向后厨深处。
那扇通往冷库的门很厚重,上面凝结着一层白霜,随着“吱呀”一声被拉开,一股冰冷的白雾扑面而来。
李建国侧身让她先进去,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
“来,嘉雯,就在里面,几分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