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事情都办妥了,明天……你就不用来厂里了。”
电话那头,老板钱卫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切和关怀,听起来格外刺耳。
宋建业“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他正站在宏发机械厂三号车间的中央,周围一片寂静。
往日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旷厂房里自己沉重的呼吸声。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与铁屑的味道。
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肚缓缓划过身旁一台数控机床冰冷的金属外壳。这台机器,是他带着徒弟们亲手安装调试的,上面的每一道划痕,他都认得。
二十年了。
从一个毛头小子,到厂里人人尊敬的“宋工”,他把半辈子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个车间里,耗在了这些冰冷的铁疙瘩上。
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就像一个被用废了的零件,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不,比丢弃更糟。他是作为废品,替整个机器顶了罪。
宋建业缓缓收回手,看着掌心蹭到的一点油污,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这一切,都要从三个月前,那批出了问题的精钢轴承说起。
01
三个月前的宏发机械厂,还是另一番光景。
车间里人声鼎沸,机器的咆哮声谱写着效益和忙碌的乐章。几十台机床一字排开,穿着蓝色工装的师傅们在其间穿梭,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甩在滚烫的地面上,“滋啦”一声便蒸发了。
宋建业正猫着腰,手里拿着游标卡尺,仔细比对着一个刚刚下线的轴承样品。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像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师傅,怎么样?”旁边,他的徒弟王小军紧张地问。
宋建业没说话,又换了个角度测量了一遍,这才缓缓直起身,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还行,误差控制在0.02毫米以内,告诉大家,就按这个标准走,千万不能出岔子。”
“好嘞!”王小军如释重负,小跑着去传达指令了。
这批货,是给“华泰重工”的订单,也是厂里今年的头等大事。华泰是行业巨头,要求苛刻,但利润也高得吓人。
能拿下这个单子,钱卫东在全厂大会上,把胸脯拍得山响,说是宏发厂转型升级的里程碑。
为了这个里程碑,宋建业带着车间的老师傅们,连着加了一个多月的班,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他太需要钱了。
妻子刘玉梅的老毛病,最近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尽快做个手术,费用不是个小数目。
女儿晓雯明年就要高考,正是花钱的时候。
他指望着这批订单的奖金,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所以,他比谁都上心,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都亲自盯着。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半个月后,就在第一批货发过去没几天,华泰重工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电话是钱卫东在办公室接的。
没人知道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他接完电话后,脸色铁青地冲出办公室,一脚踹翻了走廊里的消防栓箱子,玻璃碎了一地。
出事了。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厂里迅速传开。
据说,那批轴承在使用过程中,发生了严重的磨损,导致华泰的一台精密设备停摆,损失惨重。对方不仅要求全部退货,还要宏发厂承担巨额的违约金和赔偿。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厂子要完了吗?
一时间,人心惶惶。
02
钱卫东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名贵的红木办公桌上,紫砂茶具还冒着热气,但钱卫东一口都没喝。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
宋建业坐在他对面,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建业啊……”钱卫东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你来厂里,多少年了?”
“二十年零三个月了,钱总。”宋建业低着头回答。
“二十年了……”钱卫东长叹一口气,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宋建业身边,把一只手沉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建业,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厂里的顶梁柱。厂子现在什么情况,我不瞒你,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宋建业的心沉了下去。
“华泰那边,下了死命令,不仅要赔钱,还要我们必须交出一个责任人,否则就要走法律程序,把事情捅到行业协会去。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钱卫东盯着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意味着我们宏发厂的生产资质会被吊销,意味着这个厂子,几百号兄弟,就得关门散伙!”
宋建业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当然知道。
“钱总,事故的原因……查出来了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查了。”钱卫东的语气变得异常沉痛,“问题出在热处理环节,有一批次的钢材,因为工人操作失误,恒温时间不够,导致硬度不达标。”
他顿了顿,看着宋建业,一字一句地说:“而那个班次的质检单上,签字的人,是你。”
宋建业猛地抬起头,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想反驳,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张单子他都核对过数据,不可能出错。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流程上,他确实是最终负责人。
“建业,我知道你一向认真,这事……可能是下面的人疏忽了,你没检查出来。”钱卫东的语气变得温和,充满了“理解”。
“但是,华泰那边要的是一个交代。我不能把一个普通工人交出去,分量不够,他们不认。只有你……技术总工,他们才认。”
宋建业的嘴唇发干,他终于明白了钱卫东找他来的目的。
“钱总,你的意思是……”
“委屈你了。”钱卫东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这个责任,担下来。就说是你个人工作疏忽,导致的事故。你放心,你为厂子做出牺牲,厂子绝不会亏待你!”
他伸出三根手指。
“这个数。我用我个人的名义,给你补偿。就当是给你嫂子看病的钱。另外,你先回家休息一年半载,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我再风风光光地把你请回来,给你升副厂长!”
钱卫东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宋建业的软肋上。
妻子的手术费,女儿的学费,未来的副厂长……
他看着钱卫东那张“真诚”的脸,又想到了家里病床上妻子的愁容,想到了女儿懂事得让人心疼的眼神。
他的肩膀,一点点垮了下去,像一座被抽掉主心骨的山。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03
正式的解聘通知下来得很快。
措辞冰冷而官方,将所有的责任,都归结于“宋建业严重失职,造成公司重大经济损失”。
宋建业去财务室领最后一笔工资和那笔所谓的“补偿款”时,整个办公区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假装埋头工作,眼神却用余光偷偷瞟着他。
财务小李是个刚毕业的姑娘,看着宋建业,眼睛里满是同情和不忍。她递过来一个薄薄的信封。
“宋工,这是您的……”
宋建业接过来,捏了捏。那厚度,让他心里猛地一沉。
他没有当场打开,只是点了点头,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他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他在一个没人的角落,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万块钱。
连钱卫东承诺的那个数字的零头都不到。
宋建业拿着那几张钞票,站在街角,看着车水马龙,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寒冷。那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那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和愚弄。
他回到家,妻子刘玉梅正在厨房里给他炖汤。看到他这么早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信封,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出事了?”刘玉梅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脸色有些苍白。
宋建业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僵硬。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把头埋进了手里。
那天晚上,家里没有开灯,夫妻俩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刘玉梅没有一句责备,只是默默地握住了丈夫粗糙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宋建业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在清理储物柜时,他翻出了一个旧铁盒。里面是他这些年得的各种奖状、证书,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纪念品。
在一堆东西的底下,他看到一张泛黄的旧报纸。
是很多年前,《青阳市晚报》的一篇报道,标题是《勇立潮头,记我市青年企业家钱卫东》。照片上的钱卫东比现在年轻得多,意气风发。
报道里,大篇幅地赞扬了他的创业史,其中提了一句,说他是从偏远的“沙河县”走出来的,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宋建业看了一眼,只觉得讽刺,随手就把报纸连同那些没用的奖状一起,丢进了准备扔掉的纸箱里。
过了几天,以前车间的徒弟王小军,偷偷给他打了个电话。
“师傅,你可千万别信老板的鬼话!”王小军的声音压得很低,“厂里现在都在传,说老板前阵子在外面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这次是故意找个由头,把你踢走,好省下一大笔钱去填窟窿呢!”
“赌钱?”宋建业愣了一下。
“是啊!都说他把厂子都抵押出去了,这次华泰的赔款,正好让他有了破产的借口!你可得当心啊师傅!”
挂了电话,宋建业心里五味杂陈。
他宁愿相信钱卫东是为了填赌债,也不愿相信,自己二十年的忠心耿耿,在他眼里,连一万块钱都不值。
04
现实的耳光,总是来得又快又响。
宋建业不能总在家里待着。妻子的手术迫在眉睫,女儿的未来也需要钱。快五十岁的人了,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走投无路。
他去了几趟人才市场。
那地方,永远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一个穿着旧夹克的中年男人,夹在一堆朝气蓬勃的面孔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放下了“宋工”的架子,只要是和机械相关的岗位,都去递简历。
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石沉大海。
有一次,一个看起来还算客气的招聘主管,看了他的简历后,说了一句让他至今都忘不掉的话。
“宋师傅,我们很佩服您的技术和经验。”那个年轻人扶了扶眼镜,“但是……说句您不爱听的,您这个年纪,我们招进来,培养价值不大了。而且,简历上写着,您上一家公司是因为重大安全事故被辞退的……这个,我们公司有规定,不好办。”
不好办。
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宋建业喘不过气来。
他从人才市场出来,天正下着小雨。他没打伞,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一身引以为傲的技术,在这个时代面前,好像变得一文不值。
回到家,医院又打来电话,催促尽快安排手术时间。
宋建业挂了电话,一个人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这是他戒了快十年的东西。
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阳台的门被轻轻拉开,女儿晓雯走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一杯热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了他。
“爸,少抽点。”
宋建业看着女儿。孩子马上就要高考了,他本该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可现在,他却成了一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失败者。
“爸没事。”他接过水杯,杯子的温度,暖了他的手,也好像暖了一下他的心。
“爸,别太累了。”晓雯看着他,眼睛里满是超出年龄的懂事和担忧,“钱不够,我……可以不去上大学的。”
“胡说什么!”宋建业猛地提高了声音,随即又放缓了语气,“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钱的事,有爸在。”
关上阳台的门,把女儿劝回房间后,宋建业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遗弃在黑暗里的孤魂。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需要回去一趟。不是为了祈求,不是为了理论,只是为了拿回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和过去做个了断。
05
第二天,宋建业再次踏进了宏发机械厂的大门。
他要去签一份离职补充协议,顺便取走他留在办公室储物柜里的一些私人物品。
钱卫东的办公室,好像重新装修过,比以前更气派了。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一幅“马到成功”的巨大刺绣。
钱卫东正翘着二郎腿,打着电话,满面红光,声音洪亮地和对方聊着什么新项目,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看到宋建业进来,他冲电话那头说了句“等会再聊”,便挂了电话,脸上立刻堆起了无比热情的笑容。
“哎呀,建业来了!快坐快坐!”他起身相迎,那股亲热劲儿,仿佛前几个月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钱总,我来签个字,拿点东西。”宋建业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波澜。
“不急不急,”钱卫东给他泡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建业啊,最近怎么样?工作找得顺利吗?有难处,一定要跟老哥说啊!”
宋建业看着他,没有说话。
钱卫东自顾自地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比上次那个厚实不少。
“建业,这是最后的一点工资和补贴,你点点。”他把信封推了过去,“不多,算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我知道,上次那点钱,委屈你了。但那时候厂里资金也紧张,你得理解我。”
宋建业看都没看那个信封,只是站起身,走到墙角的储物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用了十几年的一个军绿色帆布水壶,还有一副磨得发亮的旧手套。
这就是他全部的私人物品。
他把这两样东西,放进一个随身带来的布袋里。
钱卫东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还是跟了上去,走到他身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建业啊,别记恨公司,也别记恨我。人要往前看嘛。”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长者的“宽慰”。
“以后有任何难处,随时开口。我钱卫东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
宋建业背对着他,拉上了布袋的拉链。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在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在门口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佝偻,又有些异样的挺直。
他就这样背对着钱卫东,对着空气,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的语气,轻轻地说了四个字。
钱卫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虚伪的、热情的表情,像是被零下五十度的寒风吹过,僵在了他的脸上,每一条笑纹都透着惊恐。
他手里正端着那把他最心爱的紫砂茶壶,准备再给宋建业续点水。
“哐当!”
茶壶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在他的裤脚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钱卫东仿佛毫无知觉。
他死死地盯着宋建业的背影,那背影在他眼里,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指着门口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拼命地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短短几秒钟,他那张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红润的脸,血色尽褪,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