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比桌上早已冰凉的饭菜还要冷上三分。
父亲林卫国掐灭了烟头,又点上一根,整个晚上,他已经抽了快半包烟。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对面异常平静的女儿,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晓晓,爸知道你尽力了,咱们......认命吧。”
女儿林晓却在这时抬起了头,脸上竟露出一抹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容。
她轻轻将父亲推过来的专科学校招生简章拨到一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爸,妈,你们不用担心了。”
“清华和北大,现在正抢着要我呢。”
01
六月的风,本该是带着暖意的。
可吹进林卫国家里,却卷起了满屋的寒气。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是锤子,不偏不倚地砸在夫妻俩的心上。
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一家三口毫无血色的脸。
距离高考成绩查询系统开放,还有最后三分钟。
林卫国觉得,这三分钟比他这辈子过的四十年还要漫长。
他忍不住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被妻子王丽萍一把抢了过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一屋子烟味儿,孩子等下怎么查分?”
王丽萍的声音压抑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的手心全是汗,在围裙上反复擦了又擦,可那汗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林卫国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了粗糙的手掌里。
他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工人,一辈子没干过什么惊天地动的大事。
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林晓。
他盼着女儿能有出息,能考上一个好大学,跳出他们这个小小的工人家庭,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为此,他和妻子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女儿。
女儿也很懂事,从小到大都安安静静,学习也算努力。
虽然成绩一直算不上顶尖,但老师总说,这孩子踏实,稳得住。
他和妻子也就信了,觉得只要女儿稳稳当当,至少能考个不错的二本,将来当个老师或者做个会计,一辈子安安稳稳,也就够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屏幕上的倒计时变成了零。
王丽萍的手哆嗦着,点了好几次鼠标,才点开那个查询的按钮。
一家三代的希望,似乎都压在了这小小的鼠标上。
“晓晓,快,输入准考证号。”
王丽萍的声音都变了调。
女儿林晓,是这个家里最平静的一个。
她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地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接过鼠标,熟练地输入了一长串数字和密码,然后轻轻一点。
页面跳转,一个鲜红的数字,像一盆滚烫的开水,兜头浇在了林卫国和王丽萍的身上。
317分。
语文85,数学62,英语50,文综120。
这个分数,别说二本了,就连最普通的专科学校,都得挑了又挑。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在滴答作响的石英钟,此刻也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王丽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豆大的泪珠,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一颗接着一颗,砸在了桌面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种无声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林卫国猛地站起身,拉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很快,阳台上传来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接着,浓浓的烟味儿便飘了进来。
一根烟,两根烟......他就像一尊雕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只有指尖的紅光在黑夜裡忽明忽滅。
十几年的含辛茹苦,无数个清晨的早饭和深夜的陪伴,似乎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笑话。
林晓坐在原地,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317”,又看了看母亲悲伤的背影和父亲萧瑟的剪影。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她站起身,默默地把桌上已经彻底凉透的饭菜,一盘一盘地端回了厨房。
“妈,我吃饱了,回屋了。”
她轻声说了一句,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家像是被一层厚厚的、密不透风的乌云笼罩着。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电视机都再没打开过。
一日三餐,简化到了极致,常常是白粥配咸菜。
不是吃不起,而是没有人有心思去张罗。
饭桌上,三个人默默地吃,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音。
吃完饭,林卫国就去阳台抽烟,王丽萍就坐在沙发上发呆,林晓则回到自己的小屋。
那种压抑的气氛,几乎能把人逼疯。
最难熬的,是亲戚朋友们接二连三打来的“关心”电话。
“喂,嫂子啊,晓晓成绩出来没?考得怎么样啊?”
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王丽萍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只能强颜欢笑,含糊地应付着:“还......还行吧,刚过线。”
“过哪个线啊?一本还是二本?哎呀你家晓晓平时那么用功,肯定没问题!”
对方的热情,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王丽萍的心上。
她找了个借口,匆匆挂掉电话,然后捂着脸,又是一阵无声的啜泣。
林卫国听着心烦,干脆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
可手机躲不过。
他和王丽萍开始到处托人打听,看看这个分数能上个什么学校。
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那些学费昂贵、名字听都没听说过的民办专科。
“卫国啊,要不......让孩子复读一年吧?”
晚上,王丽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轻声和丈夫商量。
林卫国狠狠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烟头的红光格外刺眼。
“复读?你觉得她这个成绩,复读一年能多考多少分?到时候还不是一样,白白浪费一年时间和钱。”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那......那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孩子不上学吧?她才十八岁啊!”
王丽萍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还能怎么办,找个差不多的专科学学吧,学个手艺,将来有口饭吃就行了。”
林卫国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
“别想了,睡吧,这就是命。”
“命”,这个词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了夫妻俩的心头。
他们认了。
他们觉得,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然而,让他们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心慌的是女儿林晓的态度。
从成绩出来那天起,她就没哭过,也没闹过。
除了沉默一些,几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她每天还是会看看书,整理整理自己的房间。
甚至有一次,王丽萍路过她门口,还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轻的哼歌声。
这让王丽萍的心里一阵发毛。
她觉得,孩子是不是因为打击太大,精神上有点不正常了?
她和林卫国说了自己的担忧,林卫国听了,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决定,必须找个时间和女儿好好谈一谈。
不能再让她这么“糊涂”下去了。
这个周末,他把搜集来的一大堆专科学校的招生简章,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饭桌上。
花花绿绿的纸张,在他看来,却像是一张张对未来的判决书,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晓晓,你过来一下,我们......谈谈。”
林晓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默默地坐在了桌子对面。
王丽萍也坐了过来,紧张地搓着手。
一场决定女儿未来的“家庭审判”,就这样开始了。
02
“晓晓,你看看这些。”
林卫国把一本印刷精美的招生简章推到女儿面前,封面上是几个穿着厨师服、笑得阳光灿烂的年轻人。
“XX精英烹饪学院,我看过了,这个学校的西点专业很出名,毕业了分配到大酒店,工作体面,收入也不错。”
他的语气,像是在尽力推销一件自己都看不上的商品。
他又拿起一本,封面上是穿着空姐制服的漂亮女孩。
“这个,旅游学院,学导游或者航空服务。女孩子嘛,见多识广,也是好事。”
他每说一句,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这些话,跟他十几年来对女儿说的“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的教诲,背道而驰。
这无异于亲手否定了自己过去所有的坚持和努力。
林晓静静地看着那些简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林卫国所有试图沟通的努力。
王丽萍在一旁急得不行,她拉了拉女儿的衣袖,语气近乎哀求。
“晓晓,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是不喜欢这些,妈再去给你打听别的。只要你开口,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她宁愿女儿大哭大闹一场,也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好。
可林晓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妈,我不想学这些。”
“那你想学什么?你这个分数,还有得挑吗?”
林卫国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觉得女儿太不懂事了,完全不理解他们做父母的良苦用心和痛苦处境。
“林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逼你?你以为我们愿意让你上这种学校吗?你以为拿着这些东西到处去问人,我们脸上很有光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今天在菜市场碰到你张阿姨,她拉着我问你考了多少分,说她儿子考了620分,要去上海上大学了!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些话,像一把刀子,插在林晓心里,也插在他们夫妻俩自己的心上。
王丽萍的眼圈又红了,她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这次谈话,最终以失败告终。
林晓什么也没选,默默地回了房间。
林卫国气得一晚上没吃饭,一个人在阳台抽了半包烟。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拉锯战中,一天天过去。
夫妻俩的希望,也在一点点被磨灭。
他们开始尝试别的路子。
林卫国放下了几十年的老脸,提着两条好烟,去找了市里最好的那家复读学校的校长。
那是他多年的老同学。
两人在办公室里坐下,林卫国磕磕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老同学面露难色,给他倒了杯茶。
“老林啊,不是我不帮你。你女儿这个情况......317分,说句不好听的,基础太薄了。”
“我们学校的教学进度很快,都是针对那些一本线上下、有冲刺潜力的学生。你女儿进来,别说听懂了,可能连老师在讲什么都跟不上。”
“到时候,她自己压力大,别的同学也会有想法。这......真的不合适。”
林卫国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老同学,我求你了。学费我加倍交!只要你们肯收,让她在后面旁听都行!就给她一个机会!”
他站起身,几乎要给对方鞠躬了。
老同学连忙扶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林,你这是何苦呢?孩子尽力了就行,条条大路通罗马嘛。不是只有上大学这一条路。”
这句话,像是一句最终的宣判。
林卫国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校长办公室,手里的烟原封不动地提了回来。
他感觉天都是灰的。
“复读”这条最后的退路,也被彻底堵死了。
回到家,王丽萍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夫妻俩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只剩下满心的苦涩和无力。
而让他们越来越感到不安的,是女儿林晓的变化。
她待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连吃饭都要叫好几遍才出来。
王丽萍有几次悄悄推开门缝往里看。
女儿并没有在玩手机或者看小说。
她总是坐在书桌前,戴着一副跟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老花镜,那是她过世的外公留下的。
桌子上,摊着一本本破旧发黄、甚至有些残缺的线装书。
她的手里,拿着一些王丽萍叫不上名字的小工具,比如镊子、小毛刷,还有一些薄如蝉翼的纸片。
她常常会对着书页上一个极小的破洞,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王丽萍的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觉得女儿不正常了。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家,不爱打扮,不爱逛街,整天和这些“死物”待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
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林卫-国。
“卫国,我......我有点怕。晓晓她现在这个样子,跟她外公晚年的时候一模一样。”
“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跟人说话,就对着那些破书。你说,她会不会是......受的打击太大,精神上......出问题了?”
这个猜测,像一颗炸弹,在林卫国心里轰然炸响。
他想起厂里一个老师傅的儿子,当年也是高考失利,后来就得了抑郁症,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言不语,最后人就废了。
他越想越怕,后背直冒冷汗。
不行!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走上那条路!
他决定,不能再拖下去了。
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必须把女儿从她那个封闭的世界里,给硬生生地拽出来!
他宁愿女儿恨他,怨他,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沉下去!
一场风暴,正在这个本已摇摇欲坠的家庭里,悄然酝酿。
03
这个周末的晚上,林卫国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要把那些专科学校的招生简章再一次摆在女儿面前,而且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他不再是商量,而是下达命令。
“今天,必须从这里面选一个出来!”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王丽萍时,王丽萍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卫国,你这是要逼死孩子吗?”
“不逼她,她就要自己走进死胡同了!”
林卫国红着眼睛,低吼道。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变成她外公那样!我宁愿她当个厨子,当个服务员,至少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还在这个社会上!”
他的话,充满了痛苦和决绝。
王丽萍看着丈夫,知道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知道,这个家,也到了最后的关头。
晚饭时分,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林卫国把所有的招生简章,像铺牌一样,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饭桌。
那些彩色的铜版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廉价而刺眼的光。
他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正在默默吃饭的林晓,肩膀微微一颤。
“林晓。”
林卫国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女儿,声音冷得像冰。
“今天,你必须从这里面选一个。否则,明天我就去厂里办停薪留职,亲自押着你去报名!”
王丽萍在一旁拉他的胳膊,小声劝道:“卫国,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没法好好说了!”
林卫国一把甩开妻子的手,眼睛通红地瞪着女儿。
“我跟她好好说过多少次了?她听吗?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死气沉沉,跟个木头人一样!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爸妈为了你的事,愁得头发都白了!你倒好,跟个没事人一样,整天躲在屋里摆弄那些破烂!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他把这些天来所有的痛苦、失望、不甘和恐惧,都化作了最伤人的话语,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地戳向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希望这些话能刺痛她,能让她哭,让她闹,让她有所反应。
然而,林晓依旧静静地坐着。
她放下了碗筷,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自己而歇斯底里的父亲。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竟然流露出一丝怜悯和......深深的愧疚。
她的这个反应,彻底击垮了林卫国。
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瞬间被抽空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却无人喝彩的小丑。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身体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
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王丽萍压抑的哭泣声。
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这个小小的客厅。
过了许久许久,林卫国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变得灰败而空洞,像一潭死水。
他看着女儿,像是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代表着彻底投降的话。
“晓晓,爸知道你尽力了。”
“是爸妈没本事,没能给你更好的条件。”
“咱们......认命吧。”
这句话,像是一柄无形的巨锤,轰然落下,将这个家庭最后的一丝尊严和幻想,砸得灰飞烟灭。
王丽萍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悲伤和绝望,浓稠得化不开。
就在这片最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最亮的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幕。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晓,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嘴角,竟然缓缓地,向上扬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与周围压抑、悲伤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灿烂而又无比自信的笑容。
这个笑容,就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投下了一束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
林卫国和王丽萍都愣住了,哭声和喘息声都戛然而止。
他们看着女儿脸上那抹突兀的笑容,一时间忘了哭泣,也忘了叹气。
他们的心里,同时涌上一个让他们不寒而栗的念头:孩子......该不会真的因为刺激太大,疯了吧?
林晓伸出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将桌上那堆花花绿绿的招生简章,推到了一边。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后,她迎着父母错愕、担忧、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开口了。
“爸,妈,你们不用担心了。”
“清华和北大,现在正抢着要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