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腐确是一件累人活儿,今天就唠唠这个话题。
母亲头天晚上将黄豆浸泡在一个有些破旧的木桶里。第二天,父亲与母亲两人一同推磨,我们四姊妹只能选出一人,担任往磨心上面舀水豆的任务。
后来随着我们的长大,我和姐姐也开始换着父亲或母亲担任推磨这一重任了。不过,一定有一个大人定庄掌舵。
一次过中秋的一大早,石磨低沉的呻吟在茅屋响起。母亲唤我们起床时,灶膛里的柴火已“噼啪”“噼啪”作响,在简陋的灶房屋中间,投下一缕摇曳的暖光。
我睡眼惺忪地握住推杠,木把有些冰凉,这种清晰的触感钻入掌心,提醒着这并非梦境——磨盘如睡沉了的石兽,非得我们兄弟姊妹绷紧筋骨,才极不情愿地转动起来。
富顺县李桥镇故乡的豆腐,便生于这石磨与血肉之躯的古老对峙之后。我们推着这固执的石轮,如同推着一扇沉重过往的门扉。可谓是:青石吞日月,玉屑落寒霜。一磨一乾坤,千转豆花香。
黄豆一粒粒坠入中间的磨眼,乳白的浆液缓慢渗出。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这是一圈最圣洁的白,从磨盘圆周流出乳注,如同大地无声的乳汁。这浆水终究要由母亲以卤水点化,完成凡俗向美味的最终蜕变。
磨完豆子,滤净豆渣,灶房里便弥漫起一股奇异的清香。它不如花香浮艳,不似肉香油腻,却凝缩了阳光雨露的恩泽与柴禾燃烧的炽热。
母亲立于雾气缭绕的灶台前,手持卤水碗,目光沉静如深潭。她的身旁,几张稚嫩的小脸上镶嵌着四双好奇又焦急的眼睛。
那“点卤”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卤水如宿命般滴入滚烫的豆浆,不多一滴,不少一分。多则粗粝如砂,少则软弱无形。全凭母亲那双阅尽风霜的手,在呼吸吐纳间把握着造化微妙的那根临界线。
这妙到毫巅的制作美食的技艺,无法以斤两刻度来衡量。我曾在友人的厨房,见其以天平量杯精确操作,恍若置身实验室——而母亲手中那只粗糙的斗碗,盛满的却是大地四季的呼吸,是冷暖干湿间的心律脉动。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所谓“道法自然”,正是母亲在烟熏火燎中参透的生存真谛。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何曾能在冰冷的刻度中显现?
点卤成功的豆花,可以有三种吃法,一是直接食用,叫富顺豆花饭。富顺豆花之所以名扬四海,大抵是因为豆花蘸水的存在。它具有香、辣、鲜、醇、色泽油亮透明,外形美观大方。是通过选上乘辣椒、豆油、豆瓣、菜油若干。
富顺豆花蘸水的灵魂,便是糍粑海椒。将锃亮鲜艳的海椒用热水浸泡,手掐感觉脆为止,捞起后用菜板压,去掉水分装到缸钵内。
按比例将花椒、大料、八角等香料放到石碓窝里舂烂,再把海椒倒下去按比例放食盐一起舂,越细、越稠、越软越好,将用菜油酥过的豆瓣和芝麻倒下去合着舂,舂茸像糍粑一样后舀起来备用。
我记得母亲坐在灶屋前舂糍粑海椒的动作,永远是一堵温实而亲切的墙,也是一幅安适而静美的乡村油画。
母亲因为舂姿而美丽健康,舂棒因为母亲的紧握并上上下下的劳作而灵动起来。打蘸水时,碟子摆好,先舀豆油,后放糍粑海椒,再淋熟油。最后在面上撒一层薄薄的香花菜。
吃过之后,舌留余香,远离家乡,移步它城之后未免感叹:一碗一碟的富顺豆花里,没有一朵花儿这般挂肚牵肠,没有一碟蘸水这般回味悠长,没有一轮石磨推转在梦境。
第二种吃法是,香脆可口的“二面黄”——一种豆腐产品。母亲将豆花舀入覆着白布的模具,盖上木板,再用砖石稳稳压实。第二天醒来,母亲揭布取出豆腐。她先将嫩豆腐切成半指厚的长型块片,在温水里浸片刻,捞起时水珠顺着豆腐棱儿滚进瓷盆,溅起细碎声响,如同轻声哼唱家乡小曲。
铁锅烧得发白,淋一勺菜籽油,油星子“滋啦”“滋啦”地跳着,她手腕轻抖,豆腐块便排着队滑进锅里。等底面煎得金黄,母亲用铲子沿锅边一推,豆腐听话地来个鲤鱼打挺,再来一次咸鱼翻身,另一面很快也染上了金黄色。母亲将二面已黄的豆腐铲起。
再倒入些许菜籽油,放入花椒煎熬,待花椒黑后捞起,再放豆瓣、大蒜、泡酸菜、泡椒等,倒入毛坯“二面黄”,微火熬制大概20分钟,最后撒把细碎的葱花……这时,香气裹着暖意,漫得满屋子都是。母亲烧制的“二面黄”,其香辣脆可口度,胜过如今所有川菜馆的回锅肉。
还有第三种吃法,那就是把豆渣也变废为宝。豆渣可以说是我们贫寒岁月的一种恩赐。母亲巧手将其与酸菜再加几个泡海椒一阵翻炒,或投入红苕稀粥——粗粝的下脚料,经苦难的筛子滤过,竟也散发出令人心安的一道微光。
(与妻女在富顺沱江边合影)
那锅里翻腾的,是粗糙的慈悲,是贫瘠年月里未曾熄灭的炉火温香。人穷时嚼得碎豆渣,便嚼得碎命运撒下的砂石。可谓是,卤水降凡物,人间滋味长。渣中存至味,寒灶有余芳。
后来,我尝遍四方豆花及豆腐,总偏爱卤水点出的那种。即便简单清水白煮,蘸上富顺豆花的特制蘸水,齿颊间萦绕的便是母亲推磨点卤的悠长岁月。
有人说,富顺豆花来源于一次偶然的发明——传说为淮南王刘安炼丹所得——竟泽被苍生两千余年。这块方寸间的洁白,沉淀着山河的魂魄,浸润着人世的温情,最终在味蕾上唤醒一条通向故园的无形栈道。
某日归乡,院角那扇石磨已尘封蛛网,静卧如岁月化石。拂开厚厚的尘埃,磨盘凹痕深处,似乎仍有豆魂沉睡。手抚冰凉粗糙的石面,往昔情景瞬间奔涌:母亲专注点卤的侧影,我们推磨时此起彼伏的喘息,灶火映红的小脸,豆渣粥氤氲的热气……
贫瘠年月里,是母亲的巧手日日点化天地间的微物为奇迹,喂养着我们饥饿的身体与希望。这味觉密码深植血脉,成为灵魂深处永不荒芜的原乡。
如今的市井豆腐多由电磨石膏速成,光滑整齐得失去呼吸。特别是,在我看来,那种人工生成的白,咋看咋觉怪异,甚至面露“惨”味。而卤水点出的豆花,是粮食之白、柔顺之白。石磨与卤水那近乎神圣的缓慢对话,已在效率的轰鸣中被遗忘在时光深处。
我常常独坐城市餐桌前,那些过于精致的豆腐在舌尖无声地碎裂时,我总想起母亲在雾气中沉静笃定的手势——让一粒黄豆历尽水火研磨,以时间与虔诚点化其洁白温润之身。原来生命最深奥的滋味并非饕餮盛宴,而是贫困中依然保有珍重一粒豆子的耐心,以及将粗粝化作滋养的温柔心力。
夕阳的光线斜斜穿过窗棂,将废弃石磨的影子拉得很长。这石磨像时光老人豁了齿的口,仍衔着旧日微光,似乎还镌刻着儿时去几十里山路打柴归来的辛劳身影。此时,我禁不住随口吟哦几句:
磨齿衔寒暑,苔痕记岁年。
人归石不语,坐待豆生烟!
时光真是神奇无比,它既转瞬即逝,又能凝固一个朴素的人生道理。纵使青石沉寂、磨盘喑哑,母亲以豆香喂养的坚韧与希望,却已在岁月深处结晶,成了我们永不迷失的味觉星辰。
当这个星球承载着的这个世界,冷不丁运转得令人晕眩甚至短暂失忆时,至少这方寸间的洁白依然温厚如初,提醒我们生命最本真的滋味,永远根植于那蒸汽氤氲的灶台,根植于母亲被汗水浸透却始终安稳的掌心,这份力量足以握紧心中的宇宙。
作者简介:
周明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届价值中国最具影响力专栏作家、资深媒体评论员,高级编辑,杂文家,诗人。《明话频道》《明话评道》《天府文学》等新媒体平台创始人。全国各地杂文学会联席会组委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杂文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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