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咸丰十一年,安庆捷报犹温。
然此支百战之师,非但未见高歌猛进,反在江南连绵的梅雨中,军心懈怠,私斗成风。
在这片沉沦的死水之中,统帅曾国藩于深夜巡营,却意外发现了一处诡异的微光。
一灯如豆,竟来自一个被众人视作“烂木头”的孤僻辅兵——林风。
帐中一番对谈,石破天惊,小兵林风对《通鉴》权术的解读,深刻到令人遍体生寒。
彭玉麟视其为天降奇才,欲破格提拔;曾国藩却一言不发,转身便下达了斩立决的密令!
曾国藩此举,究竟是防患未然的圣人之明,还是错斩良将的千古之恨?
01
咸丰十一年,初夏。
安庆克复的捷报传遍天下,京师震动,圣眷优渥的赏赐如流水般涌入湘军大营。然而,那场惊天动地的胜利,似乎耗尽了这支军队所有的精气神。随之而来的,并非是高歌猛进的豪情,而是一场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休整。
江南的梅雨季,如约而至。
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雨,不是瓢泼的,也不是淅沥的,而是一种无孔不入的、黏腻的湿气。
它渗进帐篷的每一丝缝隙,让厚实的棉布泛起黑绿色的霉斑;它钻入士兵的铠甲关节,带出恼人的“咯吱”声和一股铁锈与汗水混合的酸腐气味;它浸透了堆积如山的粮草,让干燥的谷物开始散发出腐烂的甜腻。
整个湘军大营,就像一块被泡在浑水里太久的木头,从里到外都弥漫着一股腐烂、懈怠的气息。
曾经在炮火与呐喊中紧绷如弓弦的士兵们,彻底松弛了下来。那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悍勇与警惕,被江南的温软水汽一泡,便化作了另一种东西——暴戾与懒散。’
白日里,营房里鼾声四起,训练场上稀稀拉拉;到了夜晚,三五成群的兵痞便凑在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聚赌。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夹杂着粗鄙的咒骂和压抑的狂笑,像一只只小虫,在帅帐外嗡嗡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私斗、欺凌的事件层出不穷。老兵们凭借资历和伤疤,肆无忌惮地抢夺新兵本就可怜的口粮和军饷。那些在战场上能为同袍挡刀的汉子,如今却为了一块发硬的干粮、一句口角,便能将同乡的头颅砸得鲜血淋漓。胜利的荣光,仿佛一层脆弱的金箔,被这场连绵的梅雨一淋,便露出了底下早已锈迹斑斑的铁胎。
中军帅帐内,一盏孤灯如豆。
曾国藩端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捧着一卷《道德经》,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玄妙的文字上。他清瘦的面庞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凝重,眉头紧锁,仿佛能夹死一只夏夜的蚊蝇。
帐外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顺着门帘的缝隙钻了进来,萦绕在他的鼻尖,更钻进了他的心里。
他看到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军队内部正在迅速滋生的“烂疮”。这支他亲手缔造、引以为傲的百战之师,在没有敌人的时候,竟开始从内部腐坏。
这种腐坏,比太平军最精锐的部队还要可怕。前者是刀剑加身,是筋骨之痛;后者,却是病入骨髓,是根本之忧。
“大帅。”
亲兵统领进来,小心翼翼地为他续上已经凉透的茶水。
曾国藩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半晌,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疲惫与忧虑。他放下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今天,又有什么事?”
亲兵统领躬身道:“回大帅,还是些军纪琐事。东营有两名哨长因掷骰子起了冲突,一人被打断了腿。南营查抄出三处私设的赌局,缴获赌资铜钱四千余文。还有……还有辅兵营那边,有个新兵……”
统领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说。”曾国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辅兵营有个叫林风的小兵,因一块干粮与一个入伍多年的老兵起了冲突。那老兵纠集了几个同乡,将他堵在角落里拳打脚踢。据营官说,那林风被打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也绝不求饶,只是死死地护着怀里那半块干粮。后来还是巡营的哨官路过,才把人分开。”
曾国藩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哦?这个林风,是什么来头?”
“回大帅,此人是湖南乡勇,入伍不到半年,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来往。平日里除了出操、干活,就是一个人抱着一本书在角落里看。营里的人都说他性子古怪,不合群,像根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次冲突,也是因为那老兵故意抢他的干粮,想寻衅取乐,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
“又臭又硬的烂木头么……”曾国藩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他挥了挥手,“知道了,按军法处置吧。挑衅的老兵,杖二十,其余帮凶,杖十。至于那个林风……”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亲兵统领试探着问:“那林风……虽是事出有因,但毕竟顶撞老兵,按例也当受罚。”
“不必了。”曾国藩淡淡地说道,“给他一瓶金疮药,让他好生休养。另外,给他这个月的军饷加倍,就说……是我赏的。”
“是。”亲兵统领虽然心中诧异,却不敢多问,领命退了出去。
帐内又恢复了死寂。
曾国藩重新拿起那卷《道德经》,目光却穿透了书页,望向了帐外那片被雨雾笼罩的、喧嚣而又死气沉沉的军营。
一个为了半块干粮可以拼命的士兵,一个在众人眼中“又臭又硬”的烂木头。这本该是军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却在此刻,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了他那颗被整个军队的腐烂气息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心。
这块巨大的朽木上,真的只有腐烂吗?还是说,有些根,在看不见的地底深处,已经烂掉了?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寒意与帐外的梅雨无关,而是源自于对这支亲手拉扯起来的军队,那深不见底的忧虑。
02
“涤生!你这妇人之仁,要不得!”
一声怒喝,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帅帐内的沉寂。彭玉麟一身蓑衣,带着满身的雨水和寒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双环眼不怒自威,此刻更是瞪得如同铜铃。他看也不看书案上的文卷,一把将头上的斗笠摔在桌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曾国藩的衣袖。
“雪琴,何事如此动怒?”曾国藩缓缓抬起头,语气依旧平稳,仿佛眼前这位暴跳如雷的挚友只是一阵拂过窗棂的风。
彭玉麟是湘军水师的统帅,性如烈火,治军极严。他与曾国藩相交莫逆,也是少数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人。
“何事?我倒要问问你!”彭玉麟指着帐外,声音如同打雷,“你看看这营里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赌博、私斗、欺压同袍!这还是我们带出来的那支湘军吗?我看,这分明就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安庆城墙上的血迹还没干透,他们就把刀口对准自己人了!再这么下去,不用等长毛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烂完了!”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既不辩解,也不附和,只是伸手将那顶湿漉漉的斗笠挪开,用一方干布仔细擦拭着桌上的水渍。
彭玉麟见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涤生,我今天来,不是听你讲那些‘治心’、‘养气’的大道理的!如今这军营,就是一艘漏水的破船,你得赶紧给我堵窟窿!我主张,必须用严刑峻法,立刻整肃军纪!抓几个最嚣张的典型,明正典刑,当着全军的面砍了!不杀几个人,镇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用力拍在桌上:“这是我这两天亲自查访的名单,上面的人,个个都是军中的蛀虫、害群之马!尤其是第一个,那个叫林风的辅兵,简直无法无天!”
曾国藩的目光落在名册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彭玉麟继续怒道:“我听说了,此人因一块干粮就敢与老兵以死相搏,被打得半死也一声不吭。你非但不罚,反而赏他!你这是赏的什么?赏他顶撞上官,赏他桀骜不驯吗?如今营里都传开了,说大帅偏袒怪人,连军法都不顾了!此风一长,军法将成一纸空文!我认为,就应该拿他第一个开刀!这种不服管教的兵,留着就是祸害!”
他喘了口粗气,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涤生,我知道你爱惜羽毛,不愿多造杀孽。但现在,这块腐烂的木板上,必须狠狠敲下几颗钉子,才能把它重新固定住!否则,板子散了,再想收拢就难了!”
整个大帐,都回荡着彭玉麟慷慨激昂的声音。他所说的,句句在理,也是解决当前困局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曾国藩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让彭玉麟激荡的情绪瞬间平息下来。
“雪琴,”曾国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敲弯几颗钉子,救不了一块烂木头。”
彭玉麟愣住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法子,是治标,不是治本。”曾国藩的眼神深邃而忧虑,“你看到的,是皮肤上冒出的脓包。你把脓包挤破,看似干净了,可血脉里的毒素还在。过几天,它会在别处长出新的脓包来,甚至更多,更大。”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门帘的一角,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泥泞的营地。
“我们打了胜仗,朝廷赏了银子,封了官职。人心,就从那时候开始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萧索,“以前,我们是为了一口气,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活下去。现在,仗打赢了,这口气松了,很多人不知道接下来该为什么了。于是,贪婪、懒惰、暴戾……这些藏在心底的东西,就都冒了出来。这才是病根。”
“杀一个林风,容易。杀十个、一百个典型,也容易。可这能让士兵们重新找到那股气吗?不能。这只会让他们恐惧,让他们怨恨。一支靠恐惧维持的军队,是打不了硬仗的。”
彭玉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明白曾国藩的道理,但他无法认同这种“无为”。
“那照你这么说,就任由他们烂下去?”彭玉麟不甘心地问,“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
“法子,总要寻的。”曾国藩放下门帘,转过身来,“但绝不是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身上开刀。这个林风,在你我眼中,不过是一个‘无用’且不值得费心的小麻烦。杀了他,除了让军法看起来更严酷一些,没有任何用处。他既不是赌棍头子,也不是兵痞恶霸,他只是……一个孤僻的、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的年轻人罢了。”
在两位统帅的这次谈话中,林风被轻易地定义了——一个无用的、不值得费心的小麻烦。
彭玉麟看着曾国藩,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不解。他认识的曾国藩,虽然主张“仁恕”,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来杀伐果决。当年在长沙,为了弹压地方,一日之间便可杀得人头滚滚,博得“曾剃头”的恶名。可为何今天,在军纪败坏到如此地步的关头,他却对一个“不服管教”的兵痞,表现出了如此异常的宽容?
这不合常理。
帅帐内的思辨与整个军营的浮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彭玉麟带着一肚子的困惑和不满离开了。他觉得,曾国藩这次是真的“过”了,变得优柔寡断,甚至有些糊涂。
而曾国藩,则重新坐回案前,摊开一张白纸,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一个字。
他不是糊涂,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这支军队的病,已经深入骨髓。而彭玉麟的药方,就像一剂虎狼之药,或许能暂时压制住病症,但也会彻底摧毁病人的元气。
他必须找到病根,找到那股正在侵蚀军队灵魂的“腐烂气息”的源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压抑的平静之下,悄然酝酿。
03
一连数日,曾国藩都辗转难眠。
白日里,他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军务,接见各级将领,言谈举止一如往常的沉稳、练达。可一到夜里,当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那种深沉的焦虑便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仿佛能听到,从军营的每一个角落里,都传来木头腐朽时发出的、细微的“咔嚓”声。这声音,比战场上的炮火轰鸣更让他心惊肉跳。
这天夜里,三更刚过,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梦里,他亲手建立的湘军大厦,在白蚁的啃噬下轰然倒塌,化为一地齑粉。
他再也躺不住了。披衣而起,他决定亲眼去看看,那股“腐烂的气息”究竟源自何处。
“来人。”他低声唤道。
守在帐外的亲兵立刻进来:“大帅有何吩咐?”
“去,把彭大人请来,就说我邀他一同巡营。”
不多时,彭玉麟便匆匆赶到。他显然也是刚从床上起来,衣衫略显不整,脸上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不解。
“涤生,这三更半夜的,叫我何事?”
“雪琴,陪我走走吧。”曾国藩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我睡不着,想去营里看看。”
彭玉麟皱了皱眉,但看到曾国藩那张写满疲惫与焦虑的脸,终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另一名亲兵递来的灯笼。
两人没有带任何随从,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的湿气却更重了。地面一片泥泞,一脚踩下去,便是一个深坑,拔出来时还带着黏腻的声响。冷风吹过,卷起营帐上滴落的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整个军营,本该是死寂一片,除了巡逻队的脚步声,不应有任何杂音。
然而,他们没走多远,就听到一阵压抑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一顶不起眼的帐篷里传来。曾国藩停下脚步,与彭玉麟对视一眼,两人悄悄走了过去。
掀开门帘的一角,只见七八个士兵正围着一块破布,就着一盏几乎快要熄灭的油灯聚赌。他们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死死地盯着布上的骰子,嘴里念念有词。在他们身边,散落着一些铜钱和刚领到的军饷。赢家眉飞色舞,输家捶胸顿足,完全没有察觉到帐外正站着他们的最高统帅。
彭玉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几乎就要冲进去将这些人就地正法。
曾国藩却拉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走。
彭玉麟强压下怒火,跟了上去。他压低声音道:“涤生,你都看见了!这就是你说的‘脓包’!”
“我看见了。”曾国藩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比彭玉麟更深的失望。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一处偏僻的角落,他们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新兵,正抱着膝盖,躲在草料堆后面偷偷地哭。他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或许是想家了,或许是白天受到了老兵的欺凌,在这冰冷的夜里,他所有的坚强都崩溃了。
曾国藩和彭玉麟默默地看着,都没有出声。这哭声,像一根针,扎在他们心上。一个强大的军营,不该有这样的哭声。
他们走过了喧闹的赌局,走过了无助的哭泣,走过了鼾声如雷的营房,走过了散发着马粪和草料混合气味的马厩……他们看到的,是一片沉沦的景象。赌博、哭泣、懒散……唯独没有他们希望看到的,那种属于一支百战精兵的昂扬与警惕。
彭玉麟的内心,从愤怒渐渐变为沉重。他终于有些理解曾国藩的忧虑了。军心已散,士气已颓,这确实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两人都沉默着,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就在他们对这片沉沦的景象感到彻底失望,准备转身返回帅帐时,曾国藩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看那里。”他抬起手,指向辅兵营的最末端。
彭玉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一怔。
在黑暗如铁的营地尽头,在一片死寂与沉睡的帐篷海洋中,竟然有一顶帐篷,透出了一点微弱但稳定异常的灯光。
那光,是昏黄的,温暖的,透过湿漉漉的帐篷布,显得有些朦胧。在这本该万籁俱寂的午夜,在这片被腐朽与懈怠气息笼罩的军营里,这顶亮着灯的帐篷,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诡异。
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上,突然看到了一朵独自盛开的花。
“这么晚了,还有人没睡?”彭玉麟诧异地说道,“是哪个将官在处理公务吗?”
“不。”曾国藩摇了摇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里是辅兵营,住的都是杂役和新兵,没有将官。”
普遍的“暗”与这唯一的“光”,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对比。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涟漪,引出了一个巨大的悬念。
这灯下,会是什么人?
是另一个赌局?还是一个同样在深夜哭泣的士兵?亦或……是别的什么?
曾国藩没有再说话,只是提着马灯,迈开脚步,朝着那唯一的灯光,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很慢,很稳,但彭玉麟能感觉到,他那平静的外表下,心跳正在加速。
04
越是走近那顶亮着灯的帐篷,周围就越是安静。连风声和虫鸣都仿佛被那一点微光吸了进去。两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像两个深夜行窃的贼。
终于,他们来到了帐篷外。
帐篷很旧,上面打着好几个补丁,在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张丑陋的鬼脸。没有喧哗,没有哭泣,里面只有一片奇异的寂静,只偶尔传来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曾国藩与彭玉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曾国藩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无声地掀开了门帘的一角。
昏黄的豆大灯光下,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正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们。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他面前放着一张简陋的小木桌,桌上一盏油灯,一本摊开的、没有封皮的书。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沉浸在那本书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借着灯光,彭玉麟看清了那个人的侧脸——轮廓分明,嘴唇紧抿,脸上还有未消的淤青。
他猛地想了起来,这不就是那个被他们谈论过、被认为是“烂木头”的林风吗?
那个因为一块干粮与人死磕、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一声不吭的怪人?
彭玉麟的心头涌上一股荒谬之感。
他本以为,这灯下会是另一番不堪的景象,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幅近乎于“圣洁”的画面:一个士兵,在午夜的孤灯下,聚精会神地读书。
这……这简直比看到赌徒更让他感到震惊。
曾国藩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复杂。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风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松开门帘,迈步走了进去。
木板在曾国藩的脚下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林风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一只受惊的野兽。他回过头来,当他看到走进帐篷的竟是身着便服的曾国藩和彭玉麟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但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慌,只是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僵硬地躬身行礼:“小人……小人林风,参见大帅,参见彭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没有丝毫的谄媚或恐惧。
彭玉麟打量着他。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藏在深潭里的寒星。
曾国藩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了那本摊开的无名书上。他走上前,弯腰拾起了那本书。书是用最粗糙的麻纸订成的,封皮早已不知去向,书页也已泛黄卷边。
他只翻了一页,瞳孔便微微一缩。
“《资治通鉴》?”他低声念了出来。
彭玉麟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一个辅兵营的小兵,深夜不睡,读的竟是这部帝王之书!
曾国藩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林风:“你读此书,所为何求?”
这个问题,很重。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几乎是在问他的志向和抱负。
林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顶小小的帐篷。
“回大帅,小人读书,不为功名,不为济世,只为……解惑。”
“解何惑?”曾国藩追问。
“解人之惑,解事之惑,解势之惑。”林风的回答,冷静得不像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曾国藩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随手翻到一页,上面记载的是唐代安史之乱的片段。他指着其中一段关于郭子仪与李光弼在河北的战局,问道:“以你之见,若你是史思明,当此之时,该如何破局?”
这是一个极其专业和刁钻的问题,涉及到战局推演、人心揣度和后勤补给,即便是军中善于谋划的幕僚,也需深思熟虑才能回答。
彭玉麟心想,这下可把这小子问住了。一个大头兵,读几天书,难道还真能纸上谈兵不成?
然而,林风只是扫了一眼那段文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口了。
“回大帅,若我是史思明,当断然放弃相州,不与唐军主力决战。”他的声音平稳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郭、李二人,名虽为帅,实则互不统属,各有私心。
大军看似势大,实则号令不一。我只需以小部兵力佯攻怀州,做出西进洛阳之势,必能调动其一部。再遣精锐,绕道邢州,断其粮道。河北诸郡,久经战乱,人心思变,只需派说客,许以高官厚禄,必有反复者。不出半月,郭、李大军,不战自乱。”
他顿了顿,补充道:“兵法,非战阵之法,乃人心之法。胜负,不在沙场,而在人心向背,在利害取舍。”
帐篷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彭玉麟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风的这番分析,冷静、深刻、精准,仿佛他不是在评论一段一千年前的历史,而是在指挥一场真实的战役。
他所说的每一步,都直指人心和利益的要害,充满了纯粹的、冰冷的“术”,没有一丝一毫的仁义道德。
这……这是一个辅兵能说出来的话?这分明是一个浸淫权谋多年的老吏,甚至是一代枭雄才有的眼光和手腕!
曾国藩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林风,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他又翻了几页,问了几个关于历代王朝兴衰、君臣权术制衡的问题。
林风的回答,依旧是那么平静,那么深刻,深刻到令人恐惧。
他谈论汉武帝的推恩令,不是赞其高明,而是分析其如何利用人性之贪婪,瓦解诸侯之合力;他谈论王安石变法,不谈其利弊,而是推演其如何触动了不同阶层的利益,导致必然的失败;他谈论历代开国之君,不谈其雄才大略,只分析其如何精准地利用承诺、恐惧和背叛,来驾驭麾下的虎狼之将。
他的声音思考中,持续了15秒,让整个帐篷的温度都仿佛降了下去,连跳动的灯火都似乎凝固了。
他谈论的不是经世济民,不是仁义王道,而是纯粹的、冰冷的、不带任何道德色彩的“术”。是权力如何运转,是人心如何被操纵,是利益如何被分割和交换。
在他的口中,历史不再是英雄和圣贤的舞台,而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棋盘,上面布满了名为“人性”的棋子,每一颗都遵循着最原始的欲望和恐惧。
彭玉麟站在一旁,从最初的震惊,到中途的惊骇,再到此刻,他感到的是一股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寒气。他戎马半生,自诩阅人无数,见过悍将,也见过儒生,见过忠臣,也见过奸佞。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这个叫林风的小兵,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冷漠地俯瞰着人世间的一切纷争,并将其拆解为最赤裸裸的利益和手段。他被压抑的、微不足道的形象,与他此刻展露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才能,形成了如此巨大而恐怖的反差,给彭玉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
这哪里是“烂木头”?这分明是一把藏在鞘中的绝世凶器!
终于,曾国藩合上了书。他没有再问下去。
他看着林风,看了很久。那眼神,不再是统帅对士兵的审视,而像是一个棋手,终于在棋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颗不属于自己、却足以颠覆整个棋局的棋子。
“很晚了,你歇息吧。”曾国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帐篷。彭玉麟如梦初醒,浑身僵硬地跟了出去。
林风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缓缓躬下身子,自始至终,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然后,他坐回原处,重新拿起那本《资治通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帐外的冷风一吹,彭玉麟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他看着走在前面、沉默如山的身影,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那顶帐篷里的对话,像一场惊涛骇浪,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而他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05
回到帅帐,彭玉麟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震撼,之前对曾国藩的所有不满和质疑,此刻都化为了对自己的羞愧和对发掘奇才的狂喜。
“涤生!涤生!你听我说!”他一把抓住曾国藩的手臂,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们……我们捡到宝了!真正的国士无双!”
曾国藩挣开他的手,走到书案后,默默地点燃了泥炉,开始烧水。炉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
彭玉麟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兀自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之中:“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真是有眼无珠,险些将一块美玉当成顽石!此人……这个林风,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为国之栋梁!不,现在就是!他对时局、对人心的洞察,比我们军中那些所谓的谋士加起来都要深刻!此乃天降奇才,是上天赐给我们湘军的啊!”
他为自己之前的判断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怎么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不服管教”的兵痞?那不是桀骜,那是胸有丘壑,不屑于与凡夫俗子为伍的傲骨!
“涤生,你听到了没有?”彭玉麟见曾国藩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摆弄着茶具,不由得有些急了,“我们必须立刻破格提拔他!不,不能只是提拔!要将他调入帅帐,委以重任!让他做我们的参赞,不,让他做我的参赞!我水师正缺这样的人才!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水已经烧开了,在陶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曾国藩提起水壶,先给彭玉麟面前的茶杯里倒了半杯。
彭玉麟端起来就想喝,却发现入手只是温的。他愣了一下,才发现曾国藩刚才倒的是炉边温着的凉水。
“涤生,你……”
他话未说完,就见曾国藩提起滚沸的水壶,给自己面前的茶杯倒了满满一杯。沸水注入,茶叶翻滚,一股滚烫的白汽瞬间升腾而起,模糊了曾国藩的面容。
彭玉麟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是傻子,他从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令人不安的味道。帐篷里的狂热气氛,仿佛被这杯温水和那杯滚茶,瞬间冷却了下来。
“雪琴,”曾国藩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帐外的夜雾,“你觉得,他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彭玉麟一怔,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是宝刀。”曾国藩点了点头,端起那杯滚烫的茶,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把刀的刀锋,对准的是谁?它的刀柄,又握在谁的手里?”
“这……”彭玉麟被问住了,“他是我湘军的兵,自然是为我所用,刀锋对外……”
“为我所用?”曾国藩打断了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雪琴,你与我相交数十年,你见我读圣贤书,谈论天下大势时,是何等模样?”
彭玉麟想了想,说道:“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以苍生为念。”
“不错。”曾国藩道,“可你再想想方才那个林风。他谈论权术,谈论战局,谈论人心,他的眼里,可有一丝一毫的苍生?可有一点一滴的仁爱?”
彭玉麟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林风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冷静、深刻,和一种洞悉一切之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那里没有光,只有影子。
“他……他只是专注于‘术’的层面,或许还未曾思虑到‘道’的境界。年轻人,可以教导!”彭玉麟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但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底气。
“教导?”曾国藩摇了摇头,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棵树的种子是杨树,你不能指望它长成柳树。一个人的根子是狼,你再怎么教,也教不成狗。他只会……长成一头更聪明、更懂得伪装的狼。”
彭玉麟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感到一股寒意,比在林风帐篷里感受到的那股寒意,更加刺骨,更加绝望。
“涤生……你……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颤声问道。
曾国藩沉默了。帅帐内,死寂一片,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彭玉麟在极度的不安中等待着,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终于,曾国藩抬起头,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杀伐决断的冷酷。他对帐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命令:
“来人。”
“传我的令下去。”
“明日一早,将辅兵营林风……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