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鉴定报告,就摊开在客厅的茶几上。
余晖背对着妻子舒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双手死死地攥着那几张薄薄的、却足以压垮他人生的A4纸。
纸张,早已被他攥得不成样子。
他没有暴怒,没有嘶吼,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正是这种死寂,才让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绝望。
他的母亲,一向注重仪态、言辞犀利的退休教师赵文佩,此刻正双目无神地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反复地、机械地念叨着:“这不可能……这怎么会……这不可能……”
终于,余晖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了愤怒,没有了鄙夷,只剩下一片惨白。那双曾经盛满了艺术灵气的眼睛,此刻,被一种浓稠的、混杂着无尽悔恨与自我厌恶的痛苦所淹没。
他看着沙发上那个同样脸色苍白、抱着孩子的妻子。
他的嘴唇翕动了许久,才终于发出了一个破碎的、如同呻吟般的声音。
“舒雅……我们……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让一个男人如此崩溃的,不是妻子不忠的证据,而是比那残酷一万倍的真相。
而这一切,都要从那对龙凤胎降生的瞬间说起。
01
海州市的“翰林雅居”,是座有名的知识分子小区。余晖和舒雅的家,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家。墙上挂着余晖的摄影作品,书架上摆满了舒雅的美术画册,空气里,似乎都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古典乐的旋律。
余晖是海州市小有名气的艺术摄影师,三十五岁,清瘦儒雅。舒雅是美术出版社的编辑,三十三岁,温婉恬静。他们是彼此的大学同学,也是灵魂伴侣。
在外人看来,他们拥有着最完美的生活。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份完美之下,唯一的、也是最深的一道裂痕——他们没有孩子。
结婚六年,舒雅的肚子,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为了要一个孩子,这对文艺的夫妇,也落入了最凡俗的尘埃里。他们跑遍了医院,看遍了中医,尝试了各种偏方。舒雅喝下的苦涩药汁,足以汇成一条小河。
每一次的满怀希望,都以失望告终。
巨大的压力和一次次的失败,几乎让舒雅患上了抑郁症。
最后,他们决定,走上试管婴儿这条路。
那是一段更加磨人的旅程。促排卵的针剂,打得舒雅浑身浮肿;取卵手术的疼痛,让她几乎虚脱。
而第一次胚胎移植,以失败告终。
结果出来那天,舒雅在医院的卫生间里,哭得撕心裂肺。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余晖在外面,一言不发地等着。等她哭够了,走出来,他才用那件带着他体温的风衣,将她紧紧裹住。
“不做了,我们不做了。”他抱着她,声音沙哑,“舒雅,是我不好,让你受这种罪。我不要孩子了,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
是丈夫的这句话,让几近崩溃的舒雅,重新燃起了一丝勇气。
她坚持,再试最后一次。
或许是他们的执着感动了上天,第二次移植,成功了。
当B超探头在舒雅平坦的小腹上,映出两个小小的、跳动着的心脏时,夫妻俩隔着屏幕,喜极而泣。
那一天,是他们结婚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02
整个孕期,舒雅都被余晖当成一件稀世的、易碎的珍宝来呵护。
他推掉了所有外出采风的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变着花样给妻子做营养餐,以及用他最专业的相机,记录下舒雅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给这个摄影集,取名叫《孕育》。
婆婆赵文佩,一位严谨了大半辈子的退休高级教师,也放下了平日里严肃的面孔,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慈祥的笑。
她对舒雅这个儿媳,本就十分满意。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和自己的艺术家儿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舒雅又怀上了双胞胎,即将为余家立下“头等功”,她更是看舒雅哪里都顺眼。
她几乎每周都过来,送来亲手炖的补汤,拉着舒雅的手,畅想着两个孙辈未来的教育蓝图。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意外的“插曲”,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舒雅靠在沙发上,翻看平板里以前的照片。婆婆赵文佩就坐在她旁边,陪她聊天。
舒雅翻到了一张两年前的旧照片。
那是她去意大利佛罗伦萨,参加一个为期一个月的艺术史短期进修课程时,和同学们在乌菲兹美术馆门口拍的合影。那是在他们第一次试管失败后,余晖鼓励她出去散心、找找灵感的。
“哟,这张拍得真好。”赵文佩指着照片,笑着说,“漫漫,你在里面气质真出众。旁边这个外国小伙子,长得可真精神。”
婆婆指的,是一个站在舒雅身边,有着一头灿烂金发和蓝色眼睛的年轻男人。
舒雅笑了笑,解释道:“妈,他叫Leo,是我们在佛罗伦萨的同学,一个意大利人,特别热情,帮了我们班同学不少忙。”
“是吗,看着是不错。”赵文佩随口应了一句。
恰好,余晖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妻子平板上的照片,目光在那张合影上,尤其是Leo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果盘放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少看点电子产品,对眼睛和孩子都不好。”
舒雅当时,只觉得丈夫是关心自己。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余晖转身的瞬间,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颗怀疑的种子,或许在当时,就已经被不经意地,种下了。
03
海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产科。
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剖腹产手术,舒雅被推出了手术室。
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她浑身虚脱,眼皮都抬不起来,但意识,却是无比清醒的。
她听到了护士跟家人报喜的声音:“恭喜,是龙凤胎,姐姐六斤一两,弟弟五斤八两,母子平安!”
她听到了婆婆喜悦的惊呼,和丈夫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长长的呼吸声。
她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填得满满的。
孩子们被送到了她所在的VIP病房。
她挣扎着,想侧过头,看看那两个她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小家伙。
护士长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将两个小小的婴儿床,推到了她的病床边。
“快看看吧,多漂亮的孩子。”
舒雅的目光,先落在了粉色襁褓里的女儿身上。小小的婴儿,皮肤雪白,眉眼像极了余晖,正安静地睡着。
她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滩水。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了蓝色襁褓里的儿子。
只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
这个孩子……
他的头发,是浅浅的、带着自来卷的亚麻色。他的皮肤,比姐姐白得更过分,甚至能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微微睁开眼时,那双眼睛的瞳仁,竟然是极浅的、如同玻璃珠般的灰蓝色。
这……
舒雅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新生儿黄疸还没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太累了,来不及细想,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病房外面,早已掀起了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
当她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按了床头的呼叫铃,想问问孩子被抱到哪里去了。
很快,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丈夫余晖,和婆婆赵文佩。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婆婆的眼睛是红的,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
而丈夫,他看着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陌生的,充满了审视和探究。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04
“你们……怎么了?”舒雅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孩子呢?”
“孩子在育婴室。”余晖开口了,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舒雅,我们谈谈吧。”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的病床前。
赵文佩则像一尊门神,双臂环胸,带着一脸的怒容,堵在了门口。
“舒雅,”余晖没有看她,而是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了一张照片,放在了她的面前。
是那张,她在佛罗伦萨的合影。
“你不是一直说,那次去意大利,是你找回创作灵感的地方吗?”他的语气,像淬了冰,“看来,你的‘灵感’,还真不少啊。”
舒雅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
“你……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开始发抖。
“我什么意思?”余晖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失望,“那个男孩,那个金头发、蓝眼睛的男孩!是谁的种?!你告诉我!”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舒雅的天灵盖上。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都凉了。
“你……你怀疑我?”她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感觉无比的陌生,“余晖,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我想?是事实逼着我这么想!”
一直隐忍不发的婆婆赵文佩,终于爆发了。
她冲了过来,指着舒雅的鼻子,用她那当老师时特有的、清新而又刻薄的语调,开始数落。
“舒雅,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本分的好孩子,没想到啊,你竟然这么有心计!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对不起我们余家的?是不是就是那次去意大利?!”
“你让我们余家,前前后后花了快三十万,给你做试管婴儿!结果呢?你生了两个!一个是我们的亲孙女,另一个,就是你早就跟外面的野男人,珠胎暗结的杂种!你算盘打得可真精啊!想让我们余家,替别人养儿子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舒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想辩解,想解释,可所有的语言,在那个相貌特殊的婴儿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羞辱,委屈,和心碎,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身体还那么虚弱,可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却用最残忍的语言,将她钉在了背叛的十字架上。
05
从医院回家的那段路,是舒雅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
那个曾经承载了他们无数甜蜜和期待的家,如今,变成了一座审判她的牢笼。
余晖,彻底与她分居了。
他搬进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每天早出晚归,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在餐桌上出现。他不再跟舒雅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流,都吝啬给予。
婆婆赵文佩,则像一个狱警,牢牢地掌控着这个家。
她请来的月嫂,只负责照顾那个“血统纯正”的孙女,韦语桐。
而那个无辜的小男孩,韦星辰,则被她彻底地孤立了。她不允许月嫂抱他,不许月嫂给他喂奶,甚至,当着舒雅的面,骂他是“小杂种”、“孽障”。
舒雅的心,在滴血。
她只能拖着自己尚未痊愈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一个人,笨拙地,学着照顾这个从出生起,就不被家人所待见的孩子。
她抱着他,给他喂奶,给他换尿布,在他小小的、酷似西方人的脸蛋上,落下心疼的、滚烫的泪水。
“星辰,妈妈的宝贝,你不要怕,妈妈在……”
这样的日子,就是人间地狱。
终于,在一个压抑的、暴雨将至的午后,余晖向她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他将一份亲子鉴定中心的宣传单,扔在了她的面前。
“我需要一个科学的证明。去做鉴定。”他的声音,平直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起伏,“结果出来,我们再谈离婚的细节。舒雅,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财产我可以多给你一些,但前提是,你必须带着那个孩子,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
“好,我做。”
舒雅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答应做鉴定,不是为了挽回这段婚姻,而是为了给自己,也给自己的儿子,讨还一个最基本的清白和公道。
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鉴定中心打来了电话,通知他们,可以去取报告了。
还是那个阴沉沉的下午。
余晖开着车,载着她,一起来到了鉴定中心。
他依旧没有进去,只把车停在了对面的马路边,像一个冷漠的看客。
舒雅一个人,走进了那栋冰冷的、决定着她命运的大楼。
几分钟后,她走了出来。
手里,多了一个密封的、黄褐色的牛皮纸文件袋。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余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前方,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文件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残忍的意味。
“你来打开吧。我等着看结果。”
他又补充了一句。
“让我死个明白。”
舒雅的手,抖得厉害。
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这个她爱了十年,也伤了她十年的男人。
她的指尖,缓缓地,触碰到了文件袋的封条。
“撕拉——”
纸张被撕开的声音,在安静得可怕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