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我最后跟您说一遍,别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恒通保险理赔部的张经理将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摔在光亮的会议桌上,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震得人心里发慌。
他靠在舒适的皮质办公椅里,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两鬓斑白的男人,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
“白纸黑字,条款写得清清楚楚,您这种情况,就是不在我们的理赔范围之内。一分钱,都不会赔!”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在宋建国的心上。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毕露。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每一次的据理力争,换来的都是对方更加冷漠和刻薄的拒绝。
会议室的空调明明开得很足,宋建国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窖,从头到脚都是刺骨的寒意。
而这一切,都得从三个月前那场离奇的车祸说起。
01
三个月前的昱州市,还是初夏光景。
那天下午,宋建国开着他那辆开了快十年的旧大众,去城南给妻子王秀英抓药。
他是个老司机,开车几十年来,连个剐蹭都很少有。红灯停,绿灯行,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准则。
车子稳稳地停在十字路口的白线后,宋建国一边等着红灯倒计时,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心里盘算着回家后给妻子做点什么可口的晚饭。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冲力从车后猛地传来。
“砰!”
一声巨响,宋建国的头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盘上,瞬间眼冒金星。他的整个身体都被安全带勒得生疼,车子不受控制地向前窜出了一小段距离才停下。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解开安全带,捂着发昏的脑袋下了车。
车屁股已经被撞得严重凹陷,后备箱都合不上了,保险杠摇摇欲坠。
肇事的是一辆崭新的白色SUV,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慌慌张张地跑下来,脸色煞白,一个劲儿地道歉:“叔,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刚才看手机分神了,油门当刹车踩了。您人没事吧?”
宋建国摇了摇头,确认自己只是有点头晕,没什么大碍。看着对方一脸惊恐的样子,他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
交警来了,流程走得很快,对方全责,记录、拍照,清清楚楚。
小伙子的态度很好,保险公司也来得很快,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回到家,王秀英看到丈夫额头上的红肿,心疼得不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看看你,我说了让你别去,非要去。这要是撞得再重点可怎么办?”她一边用棉签小心翼翼地给宋建国涂着药水,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
宋建国咧嘴笑了笑,想让气氛轻松点:“没事,没事,就破了点皮。车子有保险呢,正好修修。”
王秀英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这个家,实在是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王秀英生病已经五年了,慢性肾病,需要常年吃药维持,每个月的医药费就像一座大山,压得这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家庭喘不过气。
儿子宋磊虽然已经工作,但工资也就刚够他自己过活,偶尔能补贴点家用,也是杯水车薪。
这辆旧车,就是宋建国唯一的指望。修车费,还有他因为头晕好几天没法出门造成的误工损失,都指望着保险公司的理赔款。那笔钱,不多,但对他们家来说,是救急的钱。
那时候的宋建国,还天真地以为,白纸黑字的保险合同,清清楚楚的责任认定,理赔不过是走个流程的事情。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02
第二天,宋建国就带着所有的材料,去了位于市中心恒通大厦的保险公司。
高耸的玻璃幕墙,气派的大理石地面,穿着笔挺西装、行色匆匆的职员,都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的宋建国感到一丝格格不入。
负责接待他的理赔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职业性的冷漠。
宋建国把事故责任认定书、维修报价单、医院的诊断证明一一递过去。
那理赔员接过来,飞快地翻看着,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头也不抬地问:“事故发生时,车上除了您还有谁?”
“就我一个。”
“您这部车,平时除了代步,有没有用于其他商业用途?比如拉货、跑网约车之类的?”
宋建国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就是自己家开开。哦,对了,上个月我邻居家里办喜事,我开着车帮他拉过两箱喜糖,这算吗?”
他觉得这是件小事,随口就说了。
理赔员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রায়的微光,他不动声色地在表格的某个角落记下了什么。
“好的,知道了。材料我们收下了,您回去等通知吧。”理赔员把材料整理好,语气平淡地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废纸。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里,杳无音信。宋建国打过两次电话去问,每次都被前台用“理赔流程正在处理中,请耐心等待”给打发了。
家里的钱越来越紧,妻子的药就快断了。
儿子宋磊看着父亲日益紧锁的眉头,也跟着着急。他晚上上网查了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爸,我看了,网上好多人说这家恒通保险,名声不怎么好。理赔的时候花样特别多,尤其是对咱们这种小客户,能拖就拖,能赖就赖。”
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嘴硬地说:“不会吧?这么大的公司,还能骗人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那块石头,却悬得更高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宋建国实在等不了了,再次去了保险公司。还是那个理赔员,看到他,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耐烦。
“不是让您等通知吗?怎么又来了?”
“同志,这都快一个月了,到底怎么样了?家里等着用钱啊。”宋建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理赔员慢悠悠地在电脑里查了半天,才说:“哦,您这个案子有点复杂,我们还在审核。主要是对您车辆的使用性质有疑问,需要进一步核实。”
“使用性质?不就是家用车吗?”
“您上次不是说,帮邻居拉过东西吗?这可能涉及到车辆用途的变更,按照条款,这会影响理赔的。”
宋建国懵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句老实话,竟然成了对方拿捏的把柄。
“那……那就拉过一次!两箱喜糖!这怎么能算改变用途呢?”他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是不是,不是您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条款说了算。”理赔员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冰冷,“您还是回去等吧。”
看着对方那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模样,宋建国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客户,倒像一个乞求施舍的乞丐。
走出恒通大厦,外面阳光灿烂,宋建国却觉得浑身冰冷。
03
最终的审判,是在一个星期后,以一封挂号信的形式送达的。
宋建国看着信封上“恒通保险”四个大字,手都有些发抖。他拆开信,里面是一张打印得清清楚楚的《理赔拒绝通知书》。
拒绝的理由,正是上次那个理赔员提到的“擅自改变车辆使用性质”。通知书上引用了保险合同里一条极其拗口、字号又特别小的免责条款,说任何未经保险公司书面同意的、带有“营利”或“服务”性质的运输行为,都将导致保险失效。
宋建国拿着那张纸,反复看了好几遍,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却觉得无比荒谬。
帮邻居拉两箱喜糖,怎么就成了“带有服务性质的运输行为”?
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宋建国的脸涨得通红,他气得浑身发抖。
“爸,怎么了?”宋磊下班回家,看到父亲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接过通知书,快速地看了一遍,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他妈的就是个圈套!他们这是诈骗!”
王秀英在里屋听到动静,也披着衣服走了出来,担忧地问:“建国,是不是……理赔的事不顺利?”
宋建国不想让妻子担心,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一点小问题,我再去跟他们说说。”
那天晚上,宋建国失眠了。
第二天,他找到了自己的一位老同学,现在在一家小律所当律师。
老同学听完他的叙述,又仔细看了看保险合同和那份拒绝通知书,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建国啊,这官司,难打。”
他指着合同上那一行比蚂蚁还小的字,叹了口气:“你看,他们的条款写得太刁钻了。这个‘等’字,‘以及其他带有服务性质的行为等’,这个‘等’字的解释权在他们那里。你虽然没收钱,但他可以说你提供了服务。这就是个文字游戏,你空口白牙的,跟他们法务部斗,赢面太小了。”
老同学的话,像一盆冷水,将宋建国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浇灭了。
回家的路上,宋建国的脚步异常沉重。
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这么眼睁睁地被他们欺负?那笔救命钱,就这么打水漂了?
他不甘心。
回到家,宋磊看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被激起了斗志。
“爸,不能就这么算了!律师说难打,又没说一定输!这不就是欺负咱们不懂法,欺负咱们老实吗?我们不能认!”
看着儿子激动的脸,宋建国沉默了很久。他想起妻子忧愁的眼神,想起那张冰冷的拒绝通知书,想起那个理赔员轻蔑的嘴脸。
一股从未有过的执拗,像一棵枯树的根,在他心里重新扎了下去。
“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我再去找他们!”
04
宋建国决定再去一次恒通保险。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去恳求,而是去战斗。
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即去睡,而是独自一人走进了家里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储藏室。
储藏室里有一口樟木箱子,是当年他结婚时,厂里发的。箱子已经很旧了,锁都生了锈,但擦拭得很干净。
他打开箱子,一股樟脑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他的半生。
几枚劳动模范的奖章,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闪着光;一本本优秀员工的荣誉证书,边角已经泛黄;还有他和妻子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两人,笑得那么灿烂。
他的手在这些物品上轻轻抚过,最后,停在了一个用牛皮纸袋精心包裹着的物件上。
他将那个牛皮纸袋拿了出来,放在腿上,轻轻地解开缠绕的棉线。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里面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珍宝。
纸袋里,是一本暗红色的证件。
宋建国打开证件,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看着上面的字。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怀念,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愿被触碰的伤感。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证件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纸袋,缠好棉线,收进了自己常背的那个旧帆布包的夹层里。
儿子宋磊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爸,你真的……要用那个吗?”他的声音有些迟疑。
宋建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没办法了,阿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最后的路了。有些人,你不把道理拍在他脸上,他是不会听你说话的。”
第二天一早,宋建国像往常一样,给妻子准备好早饭和一天的药。
“我出去一趟,办点事。”他对妻子说。
“建国……”王秀英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担忧。
宋建国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放心吧,今天,我一定把事情解决了。”
他背上那个旧帆布包,推开门,走了出去。
初秋的早晨,阳光已经没有了夏日的灼热,带着一丝凉意。宋建国的背影,在长长的巷子里,被拉得很长。
他的腰板,挺得笔直。
05
恒通保险,理赔部经理办公室。
这已经是宋建国第三次见到张经理了。
前两次,张经理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用各种专业术语和合同条款把他搪塞得哑口无言。
这一次,张经理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宋先生,我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纠缠不清。”张经理靠在老板椅上,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我们的决定是最终的,是经过法务部门审核的。你要么接受,要么去法院起诉,我们随时奉陪。但在我这里,你一个字也别想多说了。”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办公室里,还有上次那个金丝眼镜的理赔员,他站在张经理身后,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
宋建国看着他们,出奇地平静。
他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激动地争辩,也没有露出丝毫的愤怒。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棵在风中站了很久的老树。
“张经理,”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对吗?”
“商量?”张经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宋先生,你可能没搞清楚状况。恒通保险不是菜市场,没有讨价还价的说法。现在,请你离开,不然我就要叫保安了。”
他说着,已经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准备按下那个通往保安室的快捷键。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宋建国动了。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只是缓缓地把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放在了会议桌上。
在张经理和那个理赔员诧异的目光中,他拉开拉链,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拿出了那个泛黄的牛皮纸袋。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郑重。
他解开棉线,从纸袋里抽出一本暗红色的证件,没有完全打开,只是将它轻轻地推到了张经理的面前。
“张经理,麻烦您,”宋建国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再看一眼这个。”
张经理的动作停住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宋建国,又低头看向桌上那本看起来很有年头的证件。
他轻蔑地撇了撇嘴,心想这老头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他懒洋洋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本证件。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封面。
就在目光接触到封面上那几个烫金大字的瞬间,张经理脸上的肌肉,猛地僵硬了。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轻蔑、不耐烦、讥诮——都在一秒钟之内,像被冻住的冰块一样凝固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本证件,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翻开证件,当他看清里面的照片和钢印时,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握着证件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站在他身后的理赔员,好奇地探过头来,当他的目光扫到证件内容时,整个人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猛地向后倒退了一大步,脚跟撞到了身后的文件柜,发出一声闷响。
他张大了嘴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张经理嘴唇哆嗦着,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神情平静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迷惑和难以置信。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您……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