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个习惯。有些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就像李建山老人,日子再怎么变,饭桌上那半斤白酒的杯子,雷打不动地得满上。
旁人看着是糊涂,是糟蹋身子,劝不动,也拦不住。都说酒是穿肠的毒药,可有时候,它又何尝不是穿心的解药。直到有一天,救护车呼啸着开进老家属院,所有人都觉得,这杯酒,终究是喝到头了。
01
秋风一起,筒子楼的墙皮就又往下掉了一层,露出里头斑驳的红砖,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李建山的家就在三楼,窗户朝北,屋里的光线一年到头都有些昏暗。下午五点刚过,屋里就得亮灯。灯泡是那种老式的黄光灯,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旧旧的,暖暖的。
李建山坐在那张用了快四十年的八仙桌旁,桌上摆着两样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盘凉拌黄瓜。菜不多,但收拾得干净利落。他的手很稳,拿起桌上那瓶绿色的“红星二锅头”,对着一个厚底的玻璃杯倒酒。酒线升得不快不慢,到了杯子三分之二处,稳稳停住。不多不少,正好是他每天的量,半斤。
浓烈的酒气一下子就在这不大的屋子里散开了,混着老家具散发出的木头味,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家的味道。李建山端起杯子,没有马上喝,只是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好像这股味道就能让他满足。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眼神有些放空,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墙上,挂着他和老伴陈淑的结婚照,黑白的,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那么年轻,那么好看。
这酒,是陈淑走了以后才喝得这么凶的。老伴刚走那阵子,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睁眼是她,闭眼也是她。这屋子太空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后来,他开始喝酒,喝下去,胃里火辣辣的,脑子也跟着昏沉沉的,好像就能暂时忘了那些难受的事。慢慢地,这就成了一个戒不掉的习惯,成了他一天里头唯一的盼头。
门锁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儿子李伟带着媳妇张兰和孙子来了。李伟一进门,鼻子就皱了起来,他那张因为常年奔波而显得有些疲惫的脸上,顿时布满了不快。
“爸,您怎么又喝上了?”李伟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把手里的水果往桌上重重一放,“跟您说了多少次了,这酒得戒!您都七十了,还当自己是小伙子?”
李建山像是没听见他话里的火药味,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把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得咯嘣脆。他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喝了一辈子了,不喝才要出毛病。”
“您清楚?您清楚就不会天天抱着这酒瓶子了!”李伟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医生怎么说的您忘了?高血压,高血脂,您再这么喝下去,是想哪天直接躺倒,让我们给您收尸吗?”
这话太重了,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李建山的心上。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僵住了。儿媳张兰赶紧过来打圆场,她一边把孙子拉到自己身边,不让他看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一边笑着对李建山说:“爸,阿伟也是担心您。他工作压力大,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
说着,她拿起一个苹果,开始用小刀仔细地削皮。张兰是个细心人,总想在丈夫和公公之间当个缓冲。可这父子俩的脾气,一个像石头,一个像烙铁,碰到一起,除了“滋啦”作响,就剩一地冰冷的碎屑。
李建山不看儿子,也不看儿媳,他把目光转向那个有些怕他的孙子。孩子躲在妈妈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这个浑身酒气的爷爷。李建山的心又是一沉。他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和疏离:“你们走吧,我碍着你们眼了。以后别回来了。”
“爸,您说这叫什么话!”李伟气得脸都涨红了。
一场周末的家庭团聚,就这样不欢而散。李伟拉着张兰和孩子,摔门而去。那“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屋子瞬间又恢复了死寂,甚至比他们来之前更静,更空。
李建山在桌边坐了很久,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过了不知多久,他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水槽边的柜子。那半瓶刚开的“二锅头”不见了。他知道,是儿子临走前偷偷给倒了。
他没有生气,脸上甚至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旧木箱。箱子一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绿色的酒瓶。他拿出其中一瓶,回到桌边,熟练地拧开盖子,重新给自己的杯子倒满。
他再次端起酒杯,这次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为人察旗的落寞和疲惫,像秋天最后一片固执地挂在枝头的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02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李伟像是跟父亲的酒瘾彻底杠上了。他觉得,自己作为儿子,有责任把父亲从“酒鬼”的深渊里拉出来。他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戒酒”拉锯战。
首先是电话攻势。他发动了所有的亲戚,大姑、二舅、表哥、堂弟,让他们轮番给李建山打电话。电话里说的都是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老哥,身体要紧啊。”“叔,咱可不能拿自个儿的命开玩笑。”“大爷,阿伟也是为你好。”
李建山对付这一套很有经验。他在电话里态度好得很,满口答应:“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少喝。”“谢谢关心,我一定注意。”可电话一挂,他该怎么喝还怎么喝。亲戚们被他这套“阳奉阴违”弄得没了脾气,渐渐地也就不再打了。
电话攻势没用,李伟又想了别的招。他从网上买了一堆昂贵的保健品,什么护肝片、深海鱼油,花了好几千块钱,一股脑地给父亲寄了过去。他特意在电话里嘱咐:“爸,这些比您那酒可金贵多了,您记得按时吃,把身体调理好。”
李建山收到快递,拆开看了看,就把那些瓶瓶罐罐全塞进了客厅那个老式橱柜的最深处,和一些陈年的杂物堆在一起,再也没碰过。李伟下次回来检查,看到那些保健品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气得差点当场把柜子给拆了。
软的不行,李伟决定来硬的。他下了最后通牒,在一次激烈的电话争吵中,他对着听筒吼道:“爸,我把话放这儿了!您要是再喝一口酒,我们全家以后就再也不回来看您了!您就自个儿跟那酒瓶子过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李伟以为父亲是不是气得挂了电话。就在他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听筒里传来父亲平静得有些可怕的声音:“随你们吧。”
就这四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李伟身上。他预想过父亲可能会暴怒,可能会服软,甚至可能会哭,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漠然的回答。这不像是一个父亲该有的反应,这平静的背后,似乎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意。这让李伟的心里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但他很快就把这种感觉归结为父亲的“顽固不化”。
父子俩的关系,因为这场戒酒战争,降到了冰点。李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父亲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不可理喻。他想不通,自己明明是为了父亲好,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03
又一次和儿子在电话里大吵一架后,李建山疲惫地挂了电话。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墙上老伴陈淑的遗像上。照片里的陈淑,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温婉,眼睛像两汪清泉。
看着看着,李建山的思绪就飘远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红星工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有一次,为了攻克一个从苏联专家手里传下来的老大难技术问题,他带着几个徒弟,在车间里连着熬了三天三夜。最后问题解决的那一刻,全车间都沸腾了。厂长当场拍板,奖励他一百块钱。
那可是一九八零年的一百块钱,顶他两个月的工资。他揣着那滚烫的钱,心里头美滋滋的,第一时间就跑去供销社,买了一瓶当时最好的西凤酒。回到家,陈淑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他。他献宝似的把酒拿出来,陈淑嗔怪他乱花钱,可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那天晚上,他给陈淑也倒了一点点。陈淑酒量不行,只抿了一小口,脸就红得像桌上的西红柿。她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说他“烧包”,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丈夫的骄傲和爱意。那一晚的酒,喝得特别香,特别甜,那是分享喜悦的滋味。
思绪又一转,跳到了陈淑生病的最后那段日子。病魔把那个曾经爱笑的女人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李建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一个大男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知道怎么分担妻子的痛苦,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喝酒。他希望酒精能麻痹自己,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份心如刀割的无助。
有一天深夜,他喝得有点多,脚步虚浮地回到病房。陈淑还没有睡,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她没有责怪他,只是朝他伸出那只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李建山赶紧握住,妻子的手冰凉,没有一点力气。
“建山……”陈淑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答应我,别喝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别让阿伟为你操心……”
李建山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把脸埋在妻子的手心里,哽咽着,一个劲儿地点头。那是他对妻子最后的承诺。
回忆像潮水般退去,李建山又回到了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他看着茶几上那杯没有喝完的酒,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遗像的相框,仿佛在抚摸妻子的脸颊。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阿淑,我没忘……我答应你的事,一件都没忘……我只是……太想你了。”
这句话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可这声叹息里,却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一个关于酒,关于承诺,也关于孤独的秘密。他每天倒满酒杯,却很少真的喝下去,他只是需要那个仪式,需要那股熟悉的味道,来假装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假装那个爱笑的女人,只是出门买菜了,马上就会回来。
04
意外总是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到来。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建山像往常一样,准备开始他一天的“仪式”。他拿起桌上的酒瓶,正要往杯子里倒,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软软地朝着地上倒了下去。玻璃杯从桌上滑落,“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对门的邻居。邻居老王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倒在地上的李建山,吓了一大跳,赶紧掏出手机联系了李伟。
李伟和张兰接到电话,魂都快吓飞了。他们火急火燎地从城里开车赶回来,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当他们冲进医院急诊室的时候,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输液的父亲。李建山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看上去虚弱不堪。
李伟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恐惧、自责,还有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他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几乎是咬着牙对跟在身后的张兰说:“完了,完了!肯定是喝酒喝出事了!肝硬化!胃穿孔!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说了多少次他不听,现在好了吧!”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张兰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先别急,等医生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李伟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CT、验血、肝功能、血脂……每一项检查,都像是一次对父亲的审判,也像一次对他的审判。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在脑子里开始预演,如果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他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就是内科的王医生,五十岁上下,戴着一副眼镜,神情严肃。他手里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单。
李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声音都变了调:“医生,我爸他……他怎么样了?”
王医生抬起头,看了一眼满脸焦虑的李伟,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报告,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困惑的复杂表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似乎是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个表情让李伟的心沉到了谷底。
王医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指着报告单上的一项数据,又抬头问李伟,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奇怪了……你父亲常年每天都喝半斤白酒?”
李伟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赶紧点头:“是啊,是啊!快十年了,雷打不动!医生,是不是……是不是肝出大问题了?”
王医生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把报告单转向李伟,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用一种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腔调说:“不应该啊……怎么会……这么好?”
“这么好?”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李伟和张兰的脑中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