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士军的坚持,不仅为父亲正名,更让英雄史诗的历史碎片重见天日。“这是革命后代的使命,也是对历史的尊重。”
乙巳清明,唐士军抚摸着父亲唐生禄的遗物,一张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军人胸戴勋章,身后是飘扬的军旗。
这些物件承载着一个尘封半个世纪的秘密——他的父亲,曾是抗美援朝的战士,却在战后沦为“病农”,轮番挨斗,含冤离世。
此前2025年3月8日,记者出身的唐士军,向全国人大递交了一份报告,主题是《关于依法认定唐生禄同志为英雄烈士并落实英烈保护工作的议案》。
唐生禄(1924-1979),中共陇右地下党员,先后参加了甘南农民起义、陇右地下党武装革命斗争、抗美援朝战争,多次立功授勋,并荣获二等革命残废军人休养员、军休干部等荣誉称号。
然而,在1956年启幕的极左政治运动中,唐生禄被错误定性为所谓“犯人”“伪部队当兵”“国民党残渣余孽”,经由渝川陇三省市流水线作业,掐断唐生禄因战伤残休养员、军休干部住院医疗待遇,遣返原籍甘肃榆中。
此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就像一枚委屈的陀螺,被轮番批斗、揪斗、蹲学习班,最终于55岁英年早逝。
舐犊情深,唐士军为此展开了漫长而艰巨的调查。随着唐生禄系列档案显山露水,他的英雄事迹和革命精神通过甘肃党史网、甘肃电视台、中华魂网、太行英雄网等广泛报道,符合新版《英雄烈士保护法》的规定,属于“可以认定”的英烈人物。
遗憾的是,为九泉之下英烈唐生禄正名一事,被人为置悬45年。
墙上的勋章
在唐士军的记忆里,父亲总是瘦骨嶙峋,咳嗽声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1924年,唐生禄生于甘肃省定西县西巩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两岁那年,一场饥荒迫使全家逃难至榆中县符家川白岭子。这里的黄土地贫瘠龟裂,村民世代挣扎于温饱线上。
唐生禄自幼瘦弱,却有一股倔强劲儿。1943年,19岁的他加入甘肃南部农民起义队伍,成为陇右地下党武装革命的一员。
起义失败后,唐生禄辗转多地躲避国民党追捕。1946年深秋,他潜入会川伪保安队执行策反任务,因战略转移奔赴延安途中被捕入狱。三年后,定西解放前夕,他被转交至国民党一一九军充军,却在武都起义中迎来新生,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员。
在老屋的土墙上,红黄色军用布格文件袋里别着的奖章、奖状,以及木质镜框里的军人照片,是这个贫困家庭唯一的“奢侈品”。父亲很少给儿子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家人也从未享受过军属待遇。
“父亲到底是不是军人?”这个疑问像一根细针,在年幼的唐士军心中扎了多年。
母亲回忆,上世纪60年代末,父亲因“战场上伤痨病”遭遇举报,一家人被拉去公社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只有父亲患有因战留下的心肺伤病。
多年后,老战友李奎华证实:唐生禄是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两次重伤。
1950年,唐生禄随部队改编为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作为反坦克歼击炮兵三十一师的一员,他曾在上甘岭战役中冒着炮火运送弹药物资。1952年冬,在上甘岭战役后半段中,第两次负重伤。
唐生禄1956年因伤病复发,报请长假返乡休养。谁也未曾想到,等待他的是长达23年的屈辱——重庆市卫生局违规将其“退职”,甘肃地方政府以“历史不清”为由,将他划为“肃反对象”。反右、文革期间,他多次被批斗,家中珍藏的军功章被抄没,妻子靠乞讨度日。
1979年腊月,55岁的唐生禄蜷缩在白岭子的篱笆屋里,带着“历史不清”的罪名,咳血身亡。
临终前,他颤抖着指向墙上的勋章,却最终沉默。那一刻,唐士军读懂了父亲眼中的不甘,也暗自发誓要查清真相。
“历史不清”
父亲去世后,唐士军踏上了漫长的申诉求决之路。他发现,地方部门对父亲的身份认定充满矛盾:一会说他是“资遣回家的起义人员”,一会说他是“退职干部”,但始终拿不出任何退出现役的证据。
更令人痛心的是,因唐生禄曾参加1943年甘南农民起义和陇右地下党武装斗争,在极左时期被诬陷为“反革命地下军、土匪”,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像沉重的枷锁压在家人身上。
2010年,有地方部门的报告称,唐生禄“起义后因病没上过朝鲜”,这让唐士军意识到,有人在选择性遗忘甚至篡改历史。他开始奔赴各地档案馆。
在重庆、新疆、黑龙江等地的档案中,他逐渐拼凑出唐生禄的真实履历:1924年出生,19岁参加甘南起义,后转入陇右地下党,1949年随蒋云台部起义,成为解放军,1950年入朝参战,在上甘岭战役中负责弹药运输,两次重伤,1955年因部队医院撤并,本应被安置供养,却被违规“退职”遣返。
最关键的突破来自榆中县委组织部的干部履历档案,里面清晰记载了父亲1946年受陇右工委指派,打入会川伪自卫队策反夺枪的传奇经历,以及1953年被评为志愿军二等休养模范的荣誉。
这些被尘封的档案,彻底推翻了地方部门所谓“历史不清”的谎言。
撕开历史的裂缝
在寻找证据的过程中,唐士军遇到了父亲的老战友和亲历者。原独立第三军军长蒋云台得知案情后,慨然出具证明,证实父亲是起义部队中的地下党成员。
甘肃省委统战部、省政协等一度批转文件,要求落实政策,但地方部门的推诿让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2016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唐士军开始在社交媒体上讲述父亲唐生禄的故事,引起新华社、光明日报、中央电视台等权威媒体的关注。
记者接力挖掘档案史料,发现唐生禄曾与“中国保尔”李化武同获志愿军二等休养模范,是毛泽东主席接见过的战斗英雄苏兆丹的战友,其“军旗前照像”的荣誉,在志愿军立功条例中属于极高规格(志愿军出国作战立功授勋“军旗前照像”,背景都是以五星红旗代军旗,与志愿军立功条例明文规定一致)。
媒体的报道如同一把利剑,撕开了历史的裂缝。
此时,唐士军已经坚持了30多年,当年的青年已近古稀,鬓角斑白,但眼中的坚定从未熄灭。
迟迟未到的正义
在递交全国人大的报告中,唐士军认为,甘肃三级政府及司法机关对唐生禄的英烈身份拒不认定,法院起诉久拖不判,检察院公益诉讼连续两年不予立案,“导致唐生禄同志的英烈保护工作长期停滞,严重违背了党和国家关于英烈保护的决策部署,损害了英烈名誉与荣誉,也伤害了英烈遗属及社会公众的感情。”
唐家还认为,甘肃省政府行政复议办也存在玩忽职守、失职渎职,无论如何申诉或复议,均以各种荒唐理由“不予受理”,或受理后恣意妄为随心所欲“驳回”。
比如,兰州市政府作为唐生禄同志原籍榆中县的上级政府,未依法履行英烈保护职责,未对唐生禄同志的荣誉恢复及待遇落实问题进行综合协调;
甘肃省退役军人事务厅作为衔接省民政厅军休烈褒职能转移、英烈保护的部门,未依法对唐生禄的英烈保护问题进行实质性处理,反而以“信访问题”“历史遗留问题”等为由推卸责任。
同时,唐生禄1956年返回原籍的志愿军重功伤残、军休治疗身份,蒙冤期间作为小学教员的教职身份,甘肃省卫健委和甘肃省教育厅均不闻不问,导致其英烈保护问题长期悬而未决。
这份递交全国人大的报告建议,应启动专项监督:一类是由全国人大、全国政协行使专项监督,对三级政府及公检法机关在此事中的不作为、推诿扯皮问题展开调查;二类是由“两高”各自启动专项检查,解决长期拖延的公益诉讼问题,并倒查责任、执纪问责。
同时,报告呼吁完善英烈保护工作机制,比如建立英烈保护综合协调机制:由国务院牵头,建立由退役军人事务部、教育部、文旅部等参与的综合机制,统筹解决英烈保护的历史遗留问题;明确职责分工,杜绝推诿扯皮现象。
每年清明,都有志愿者来到白岭子村,为唐生禄扫墓,聆听他的家人讲述一个军人的传奇:从陇右地下党的隐秘斗争,到朝鲜战场的炮火硝烟,再到回乡后的挨斗隐忍。
“父亲不是‘历史不清’,他是英雄。”唐士军抚摸着父亲的遗像,照片上的军人目光如炬,仿佛穿越时空,注视着迟迟未到的正义。
唐士军的坚持,不仅为父亲正名,更让英雄史诗的历史碎片重见天日。正如甘肃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范鹏所说:“这是革命后代的使命,也是对历史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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