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医院呼吸科的诊室里,冷白色的灯光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林晚秋攥着丈夫姜书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面前年轻的博士医生说:“陈医生,求您再想想办法,他这都三年了,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一直咳啊。”
年轻的陈医生扶了扶金丝眼镜,无奈地滑动手中的鼠标,屏幕上是姜书言那张已经被看过无数次的肺部CT影像,干净,清晰,没有任何阴影和病灶。
“姜太太,我已经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检查手段,从影像学到功能学,您丈夫的肺,比很多正常人还要健康。”
他说的是事实,也是最让人绝望的事实。
“那……那会不会是……”
“咳……咳咳!咳咳咳……”
姜书言一句话没说出口,一阵剧烈而深沉的咳嗽就从胸腔里猛地冲了出来。
他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林晚秋急忙轻轻拍着他的背,眼里噙满了泪水。
这该死的咳嗽声,像一把钝刀子,三年来,一刀一刀地割着这个家,也几乎割断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陈医生看着这一幕,默默地递过一杯温水,镜片后的眼神里,除了同情,更多的是一种现代医学面对未知时的无力感。
良久,咳嗽平息,姜书言虚脱般地靠在椅子上,眼眶发红,他看着妻子,又看看医生,最后目光落在那张完美无瑕的CT片子上,沙哑地笑了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或许……我这就是个怪病吧。”
这一切,都得从三年前,榆安市那个看似普通的冬天说起。
01
三年前的姜书言,不是现在这副被病痛折磨得有些形销骨立的模样。
他是榆安市七中的一名历史老师,教了二十多年的书,是学校里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
姜书言身上有种旧式文人的温和儒雅,他讲课不爱照本宣科,总能把枯燥的历史事件讲得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
从“烽火戏诸侯”到“贞观之治”,他讲台上一站,仿佛自己就置身于那个时代,眼里有光。
那时候,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儿子姜哲的青春期叛逆,偶尔会因为打游戏跟他顶几句嘴。
妻子林晚秋在社区图书馆工作,性子安静,最喜欢在丈夫备课的时候,给他沏上一杯热茶,然后自己在一旁安静地看书。
他们的家在七中后面的老式家属楼三楼,两室一厅,不大,但被林晚秋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几盆君子兰总是绿油油的。
幸福,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史诗,而是每一个由这些琐碎、温暖的日常拼接起来的黄昏和清晨。
姜书言身体一直不错,连感冒都很少得。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有点工作狂。
学校的老教学楼暖气管道老化,一到冬天就不太热,他担心学生坐着冷,总喜欢在课间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而历史组的办公室在背阴的一楼,更是阴冷潮湿。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一场流感席卷了整个榆安市。
学校里不少老师和学生都中招了,姜书言也没能幸免。
他发烧、流涕、嗓子疼,咳嗽得厉害。
林晚秋给他熬了姜汤,又去药店买了感冒药,让他请假在家休息。
姜书言觉得自己身体底子好,扛一扛就过去了,硬是撑着上完了期末的最后一节课。
后来,烧退了,嗓子也不疼了,流感的其他症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唯独那咳嗽,像是在他身体里扎了根。
02
起初,谁也没把这咳嗽当回事。
“感冒后咳嗽嘛,正常,好得慢,慢慢养着就好了。”社区诊所的王医生这么说。
林晚秋也是这么想的,她开始变着法地给丈夫食补,冰糖雪梨、川贝枇杷,一天都没有断过。
可一个月过去了,姜书言的咳嗽非但没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是那种喉咙痒的干咳,而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带着回响的闷咳,一阵上来,常常咳得他喘不过气。
尤其是在晚上,刚一躺下,喉咙里就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一咳就是半宿。
林晚秋被丈夫的咳嗽声惊醒,摸着他因为咳嗽而剧烈起伏的后背,心疼得不行。
“书言,明天咱们还是去市医院看看吧,拍个片子放心。”
第二天,姜书言在榆安市人民医院拍了第一张胸片。
结果出来,肺部纹理清晰,没有任何问题。
医生诊断为“感冒后气道高反应性”,开了一堆消炎药和止咳药。
吃了药,咳嗽似乎真的减轻了几天,可药一停,又立刻卷土重来。
就这样,姜书言成了医院呼吸科的常客。
中医院的老中医说他“气虚肺燥”,开了几十副汤药,家里整天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姜书言喝得闻到味就想吐,可咳嗽依旧。
西医的专家怀疑是过敏,让他把家里养了多年的那盆君子兰送了人,床单被褥换了个遍,又做了过敏原测试,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后来,他们又怀疑是哮喘的变种,让他每天吸入激素,一连吸了三个月,除了让他的脸微微有些浮肿,咳嗽声一如既往地在那个小小的家里回响。
时间一晃就是一年。
姜书言的讲台生涯受到了严重影响。
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他要因为咳嗽中断七八次。
学生们从最初的关心,到后来的习惯,再到有些心不在焉。
姜书言心里难受,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孩子。
有一次,他正在讲“安史之乱”,情绪激昂处,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差点当场晕过去。
从那以后,学校领导找他谈了话,让他暂时从教学一线退下来,转到了行政岗,负责整理档案。
从热闹的教室到冷清的档案室,姜书言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整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家里的经济也开始变得拮据。
光是各种检查和买药,就已经花光了家里不多的积蓄。
为了给丈夫治病,林晚秋默默地把母亲留给她的一只金手镯当掉了。
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也变了。
住对门的张大妈,以前最喜欢拉着林晚秋聊天,现在见了面,总是匆匆点个头就躲开,生怕被传染上什么。
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那一声声咳嗽,像锤子一样,不仅敲在姜书言的肺上,也敲碎了这个家庭原本平静安稳的生活。
03
第二年开春,在又一次CT检查显示“肺部健康”后,姜书言彻底失去了信心。
他把一堆药扔进了垃圾桶,对妻子说:“晚秋,不治了。可能这就是命,花再多钱也是打水漂。”
林晚秋看着丈夫灰白的脸,心如刀割。
“书言,你别说这种话。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要是倒了,这个家就塌了。”
她不信命。
她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查资料,加入各种“久咳不愈”的病友群,在无数纷杂的信息里,她看到了一个希望——省城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新来了一位从海外归来的呼吸科专家陈博士,擅长诊治各种疑难杂症。
去省城,成了林晚秋心中唯一的念头。
可姜书言不同意。
“去省城?来回车费、住宿、挂号、检查,哪一样不要钱?咱们家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钱我来想办法!”林晚秋的态度异常坚决,“我回我弟那儿借点。”
为了这事,夫妻俩第一次红了脸。
“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上次借的钱还没还,又去借?”姜书言低吼道。
“为了给你治病,我什么脸面都不要了!”林晚秋也哭着喊了出来。
正在房间里做作业的儿子姜哲冲了出来,看着争吵的父母,眼睛通红。
“别吵了!爸,你就听我妈的,去看病吧!钱的事……我……我可以不读大学了,我去打工!”
少年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姜书言心上。
他看着妻子婆娑的泪眼,看着儿子故作坚强的脸,最终长叹一口气,妥协了。
去省城的钱,是林晚秋找弟弟借的。
弟弟二话不说,把准备买车的钱取了出来,塞到姐姐手里,“姐,啥都别说,给我姐夫看病要紧。”
揣着这份沉甸甸的亲情,林晚秋带着丈夫,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在省城的大医院里,他们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陈博士。
三十多岁,文质彬彬,说话条理清晰,给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陈博士详细地询问了姜书言三年的病史,又仔细看了他从榆安市带来的厚厚一沓检查报告。
他没有像其他医生那样急着下结论,而是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可能。
“姜老师,您的所有检查都排除了器质性病变,咳嗽顽固且夜间加重,我怀疑,可能不是肺本身的问题。”
“不是肺的问题?”姜书言和林晚秋都愣住了。
“有两种可能,”陈博士在纸上写下两个词,“一个是胃食管反流,胃酸反流刺激咽喉导致咳嗽。另一个是过敏性鼻炎引发的鼻后滴漏综合征。”
这两个名词,他们从未听过。
但一个全新的方向,就像一缕光,照进了他们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心。
04
希望的火苗一旦被点燃,就会烧得人奋不顾身。
按照陈博士的建议,姜书言做了一次胃镜和24小时胃酸监测。
过程极其痛苦,一根管子从鼻腔插进胃里,要待上一整天。
姜书言几乎一夜没合眼,但他咬牙忍了下来。
只要能找到病因,再大的苦都值了。
检查结果出来,证实了陈博士的猜测——姜书言确实存在重度的胃食管反流。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林晚秋拿着报告单,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陈博士为姜书言制定了详细的治疗方案,除了服用抑制胃酸的药物,还要求极其严格的饮食控制。
不能吃甜的、辣的、油腻的,不能喝咖啡浓茶,睡前三小时不能进食,甚至睡觉时床头都要垫高15厘米。
为了方便复诊,他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狭小的日租房。
林晚秋每天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蔬菜,用那个小小的电饭煲,一顿一顿地给丈夫做最清淡的病号餐。
起初的两个星期,治疗似乎真的起效了。
姜书言的夜咳明显减轻了,有时候甚至能睡上一个整觉。
那是三年来,他们睡得最安稳的两个星期。
夫妻俩看到了痊愈的曙光,连紧锁了许久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他们甚至开始计划,等病好了,要回榆安市好好感谢一下亲戚朋友,等儿子考上大学,一家人要去旅游。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第三个星期开始,那熟悉的咳嗽声,又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而且,比之前来得更猛烈,更顽固,仿佛是在嘲笑着他们短暂的乐观。
抑制胃酸的药加到了最大剂量,可咳嗽声依旧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日夜回响。
陈博士也陷入了困境,他又增加了治疗鼻炎的药物,双管齐下,可姜书言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所有的药物投进去,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那天下午,姜书言又做了一次肺功能检查,结果依然是“正常”。
从诊室里出来,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三年的折磨,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破灭,早已将这个中年男人的意志消磨得所剩无几。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林晚秋去缴费拿药,回来时,看到丈夫那个样子,心里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她蹲在丈夫面前,想说句安慰的话,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积攒了三年的委屈、疲惫、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山洪般爆发。
她把脸埋在丈夫的膝上,压抑着声音,放声大哭。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引得过往的病人和家属纷纷侧目。
姜书言僵硬地伸出手,放在妻子的头上,轻轻抚摸着,眼眶红得吓人。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他们身旁响起。
“小同志,别哭了,有什么难处,跟老头子我说说?”
林晚秋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白大褂,但没有佩戴任何胸牌的老人,正关切地看着他们。
他,就是顾景山教授,早已经退休,只是习惯了每天来医院里转转。
05
顾景山教授的办公室,更像一间老旧的书房。
没有电脑,没有各种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只有四壁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中西医典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和旧书纸的味道。
第二天,林晚秋搀扶着姜书言,抱着那厚厚一沓、记录了三年失望的病历和片子,忐忑地敲开了这间办公室的门。
顾教授并没有像其他医生那样,先去看那些报告。
他给夫妻俩各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就坐在他们对面,安静地听。
从三年前那场感冒开始,到榆安市的求医无果,再到省城这两个月的希望与破灭,林晚秋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控诉,把所有的经历都详细地说了一遍。
姜书言则始终沉默着,只是偶尔,那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会替他补充几句。
顾景山一直没有打断她,浑浊但深邃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姜书言的身上。
他观察着他咳嗽时的体态,观察着他面部的气色,甚至观察着他端着茶杯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
等林晚秋全部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姜书言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
这沉默,让姜书言夫妇的心又一次悬到了嗓子眼。
他们见过的专家太多了,这种沉默,往往是无能为力的前奏。
“咳……咳咳咳……”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姜书言的脸上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顾景山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
“把你们拍的片子,都拿给我看看吧。”
林晚秋连忙把一个大袋子里的十几张CT片子,按时间顺序一一摆放在顾教授面前的阅片灯箱上。
灯箱的光亮起,一张张清晰得有些残酷的肺部影像,呈现在老人眼前。
顾景山戴上老花镜,拿起一张,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得极慢,极专注,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陪同前来的陈博士,也站在一旁,他同样看不出这些片子有任何问题,但他尊重这位老前辈,耐心地等待着。
姜书言夫妇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景山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看完最后一张片子,顾景山关掉了灯箱,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疲惫的眉心,然后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将脑海中无数的信息进行重组和筛选。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姜书言的心跳得厉害,他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的审判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顾景山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CT片,也没有看满脸焦急的陈博士和林晚秋。
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径直越过书桌,牢牢地锁定在姜书言的身上。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如遭雷击的话。
“别看肺了。”
老人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斩钉截铁。
“快查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