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市城西派出所,灯火通明的调解室里,空气压抑得像要凝固。
“我再说一遍,我们家孩子,不可能道歉!”
一个穿着貂皮,化着精致妆容的女人,正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她叫王丽,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建材老板刘建军的妻子。
她看着对面那对衣着朴素、眼眶通红的夫妻,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不就是小孩子之间闹着玩,开个玩笑嘛,至于闹到派出所来吗?你们家女儿那么金贵,碰都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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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着玩?”一直沉默的男人赵建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我女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身上全是伤!你们管那叫闹着玩?!”
“那谁知道你女儿在外面跟什么人鬼混了,赖我们家儿子头上?”王丽的声音尖酸刻薄,“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要是自己没问题,我们家小伟能找她麻烦?我看,就是她活该!”
“你!”赵建国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上去。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像个影子一样的年轻人,忽然动了。
他只是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了父亲的肩膀。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向王丽。
正是这个年轻人的眼神,让喧嚣的调解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一切,都得从三天前那个漆黑的夜晚说起。
01
三天前,周二,晚上九点半。
安宁市纺织厂家属院,五号楼,三单元,401室。
孙桂芬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的每一次跳动,都让她心烦意乱。
“这都九点半了,欣欣怎么还不回来?”她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丈夫赵建国念叨,“不是说今天晚自习九点就下课吗?”
赵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战争片,闻言,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可能跟同学在路上多聊了会儿吧,女孩子家家的,不都这样嘛。”
“我这心里,怎么老是突突地跳,总觉得不踏实。”孙桂芬放下抹布,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往黑漆漆的楼下望去。
什么都没有。
女儿赵欣,今年十六岁,在市三中读高一。
她性格文静,长得白白净净,从小到大,都是个让父母省心的乖乖女。从不跟人吵架,也从不晚归。
“你就是瞎操心。”赵建国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安慰了妻子一句,“欣欣那么乖,能有什么事?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建国也渐渐坐不住了。
他关掉了电视,也站起身,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地踱步。
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十点。
十点半。
十一点。
当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孙桂芬再也忍不住了。
“不行!我得出去找找!这孩子,肯定是出事了!”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赵建国也慌了神,他拿起手机,手忙脚乱地,想要给女儿的班主任打电话。
可他的手指,因为紧张,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按错了号码。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那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老两口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02
门外,站着的,是他们的女儿,赵欣。
可那副模样,让赵建国和孙桂芬,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那不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那个总是干干净净、扎着清爽马尾辫的女儿,此刻,头发像一团枯草,被人恶意地剪得乱七八糟,上面还沾着一些黏糊糊的、不知名的液体。
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校服,被撕开了好几个口子,上面满是泥土和黑色的脚印。
她低着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破了皮,渗着血丝。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欣欣!”
孙桂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第一个冲了过去。
可她的手,还没碰到女儿的胳膊,赵欣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整个人,缩到了墙角,双手抱住头,浑身筛糠一样地抖了起来。
“别碰我……别碰我……”她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充满了恐惧的呜咽。
“孩子……我的孩子啊……”孙桂芬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疼得,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赵建国也冲了过来,他看到女儿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除了有淤青,竟然还有几个,像是被烟头烫出来的、圆形的小疤痕。
一股血,猛地就冲上了他的脑门。
他这辈子,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女儿说。
到底是什么人!
是什么样的畜生!
能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下这样的毒手!
“欣欣,不怕,告诉爸,是谁欺负你了?是谁?!”赵建国双眼通红,声音因为愤怒和心痛,而变得扭曲。
可赵欣,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
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老两口,顾不上再问。
他们手忙脚乱地,给女儿披上一件厚衣服,连夜,把她送到了安宁市人民医院。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得,让人心慌。
03
检查的结果,像一把把尖刀,插在赵建国和孙桂芬的心上。
“轻微脑震荡,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二度烫伤。”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着这对失魂落魄的夫妻,同情地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
“身体上的伤,还好说。关键是,孩子的精神,可能受到了很严重的刺激。”
“我们刚才想给她做心理评估,可她一句话都不说,谁碰她,她就尖叫。我们给她打了镇定剂,才勉强睡着了。”
医生顿了顿,语气变得很沉重。
“我建议,你们最好尽快报警。另外,也要做好长期心理干预的准备。这种创伤,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会影响他一辈子。”
一辈子。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孙桂芬,当场就晕了过去。
赵建国强撑着,办好了住院手续。
他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长椅上,看着病房里,女儿那张毫无血色的睡脸,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终于,再也忍不住,用那双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压抑的、困兽一般的呜咽。
他恨。
他恨那些伤害他女儿的畜生。
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无权无势,他拿什么,去为女儿讨回公道?
就在他陷入深深的绝望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一看,是儿子赵毅发来的微信。
“爸,到家了吗?欣欣呢?怎么没回我信息?”
赵毅,比赵欣大十岁,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省城工作。他是这个普通家庭里,唯一的骄傲。
看着儿子的信息,赵建国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说。
他怕儿子冲动,怕儿子也跟着出事。
他犹豫了许久,才颤抖着手,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小毅……”
电话那头的赵毅,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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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国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静得,让赵建国心里发慌。
他甚至能听到,儿子那变得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小毅?小毅?你在听吗?”
“我在听。”
赵毅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变得异常的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爸,你们在哪个医院?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你……你别冲动啊!这事,我们报警,我们相信警察!”赵建国急忙说。
“我知道。”赵毅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只是回来看看欣欣。放心吧,爸,我不会乱来的。”
“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赵建国的心,却更加不安了。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
赵毅从小,就跟他妹妹的性格,截然相反。
他内敛,沉稳,话不多,但主意正,性子也犟。
尤其是,他比任何人都疼他这个妹妹。
小时候,邻居家有个男孩,抢了赵欣的棒棒糖,赵毅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把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打得鼻青脸肿。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赵欣。
而现在,他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真的,能“不乱来”吗?
04
赵建国还是报了警。
在警方的介入下,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施暴者,是市三中的几个学生,为首的,叫刘伟。
而这个刘伟的父亲,正是安宁市小有名气的建材老板,刘建军。
刘建军在本地,人脉广,手眼通天。
这也是为什么,他儿子刘伟,敢在学校里,那么嚣张跋扈。
至于霸凌的原因,更是荒唐得可笑。
据说,是刘伟在追他们班的一个女生,那女生,却公开表示,自己欣赏的,是赵欣那种文静、学习好的类型。
刘伟觉得,是赵欣让他丢了面子。
于是,便伙同几个狐朋狗友,在晚自习后,把赵欣堵在了学校附近一个废弃的工地上。
长达四个小时的,惨无人道的,霸凌。
真相大白后,警方通知双方家长,来派出所进行调解。
于是,便有了引言里的那一幕。
刘建军和王丽夫妇,开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派出所。
他们一进门,连正眼都没瞧一下赵建国夫妇,就直接对负责调解的民警说:
“王所长,这事儿,我都听说了。不就是小孩子之间,闹了点不愉快嘛,多大点事儿,还把您都给惊动了。”
刘建军一边说,一边熟络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递了过去。
王所长皱了皱眉,没有接。
“刘老板,这不是小事。受害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验伤报告你也看到了,这已经构得上,寻衅滋事了。”
“哎,王所长,话不能这么说嘛。”一旁的王丽,阴阳怪气地开了口,“现在的小孩子,早熟得很。谁知道是不是我们家小伟,被她给勾引的?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要是没问题,我们家小伟能平白无故地去找她麻烦?”
“你胡说!”孙桂芬气得浑身发抖,“我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自己清楚!是你们的儿子,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人!是畜生!”
“哎,你这人怎么骂人呢?”王丽把眼一瞪,掐着腰,“我告诉你,说话客气点!我儿子,就算有不对,那也是你们女儿先招惹的他!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就是想讹钱!”
她从自己的爱马仕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说吧,要多少钱,肯私了?五万?十万?够不够你们女儿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了?”
那种用钱就能摆平一切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深深地刺痛了赵建国。
他这辈子,是穷。
但他活得,有骨气。
“我们不要钱!”赵建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们要你们的儿子,给我们女儿,道歉!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公开道歉!还要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刘建军夫妇听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道歉?让我们家小伟给她道歉?”王丽夸张地笑了起来,“你做梦吧!还法律制裁?你知道我老公是谁吗?在安宁市,就没有我们刘家办不成的事!”
就在这时,调解室的门,被推开了。
赵毅,从省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就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他走进屋,先是看了一眼双眼红肿的母亲,和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
然后,他的目光,才落到了那对嚣张的夫妇身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了张椅子,在父母身后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安静地,听着。
05
调解,彻底陷入了僵局。
刘建军夫妇,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寸步不让。
他们坚称,这只是孩子间的玩笑,是赵欣“玻璃心”,小题大做。
他们甚至反咬一口,说赵欣平时“作风不正”,才引得他们儿子“跟她开玩笑”。
一句句污蔑和诋毁,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在赵建国和孙桂芬的心上。
孙桂芬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趴在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建国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气得嘴唇都发白了,却因为嘴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反驳不出来。
负责调解的王所长,也一脸的为难。
他知道刘家在安宁市的势力,也知道这事如果真要走法律程序,以刘家的手段,最后很可能,也是不了了之。
未成年人保护法,有时候,保护的,恰恰是那些小恶魔。
眼看调解就要失败,刘建军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昂贵的西装。
“行了,王所长,我看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赵家夫妇,“我们就这个态度。要么,拿十万块钱,私了。要么,你们就去告。我们奉陪到底。”
说完,他就准备带着老婆离开。
王丽更是得意,她走到还在哭泣的孙桂芬身边,俯下身,用一种只有几个人能听到的、恶毒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哭什么哭?我儿子就是跟她闹着玩,谁让她那么不经逗?”
“我告诉你,就是她活该!”
她说完,甚至还带着一丝挑衅,轻轻地,推了一下孙桂芬的肩膀。
就是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一直,一直,都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赵毅,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起身的。
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
下一秒,赵毅,已经像一堵墙,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准备出门的刘建军夫妇面前。
整个调解室里,所有的声音,哭声,骂声,劝解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毅很高,比刘建军,还要高出半个头。
他没有像他父亲那样,愤怒地嘶吼。
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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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他那双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样的眼睛,让刘建军和王丽,这对平时嚣张惯了的夫妇,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们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赵毅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了墙上那面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然后,又缓缓地,落回到他们的脸上。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很平静,却像铁锤一样,一字一字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看着他们的眼睛,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们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