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的秋风,已经带了些刮骨的凉意。
青石镇北坡的墓园里,沈秀英跪在孙子沈浩的坟前,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墓碑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咧着嘴笑,露出两颗还没长齐的门牙,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小浩啊,奶奶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炸鸡腿,还热乎着呢。”
她的声音沙哑,被风一吹就散了。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刮过松树的呜咽声。
沈秀英把祭品一样样摆好,絮絮叨叨地和孙子说着话,就像他只是在学校,一会儿就能跑回来一样。
就在她准备起身时,一阵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顺着风钻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闷闷的,带着哭腔。
“奶……奶……”
沈秀英浑身一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更清晰了一些。
“奶……救我……”
这一下,沈秀英听得真真切切,那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孙子的声音!她猛地趴在坟上,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泥土。
“小浩……是你在喊奶奶吗?小浩!”
回应她的,是泥土深处又一声微弱的呼喊。
那一瞬间,沈秀英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她的孙子没有死!他还活着!
这一切,都得从三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溺水事故说起。
01
三个月前,沈浩还在的时候,沈秀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富足的老太太。
她的富足,和钱没关系。
每天早上五点半,她准时起床,在小院里打一套练了二十年的太极拳。
六点半,儿子沈建国和儿媳王丽萍匆匆忙忙洗漱完,拎着公文包和手袋就出了门。
“妈,小浩的早饭就拜托你了啊!”
这是儿子每天都会说的话。
“妈,晚上我想吃你做的排骨炖豆角。”
这是儿媳偶尔会撒的娇。
沈秀英总是笑呵呵地应着,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开始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准备早餐。
小孙子沈浩今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的命根子。
沈浩就是她的小尾巴。
她去菜市场买菜,沈浩就背着小手跟在后面,奶声奶气地帮她还价:“王奶奶,我奶奶是老主顾了,这把葱送我们呗?”
惹得整个菜市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她在家里的院子里种花,沈浩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边写作业一边陪她说话。
“奶奶,为什么月季花身上要长刺啊?”
“奶奶,你说蜜蜂蜇人,它自己也会死掉,那它不是太傻了吗?”
他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沈秀.英也总有说不完的答案。
祖孙俩最快乐的时光,是每天傍晚。
沈秀英会做好一桌子饭菜,然后搬个小马扎坐在大门口,等着。
远远地,当那个背着蓝色奥特曼书包的小身影出现在巷子口时,沈秀英脸上的皱纹都会笑成一朵花。
“奶奶!”
沈浩会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慢点跑,看这一头的汗。”
沈秀英一边心疼地给他擦汗,一边接过他沉甸甸的书包,祖孙俩牵着手,走进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院。
沈浩最爱吃奶奶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每次沈秀英做这道菜,他都能就着肉汤吃下满满两大碗米饭,肚子撑得像个小皮球。
王丽萍总说:“妈,你别老给他吃那么油腻的,现在小孩都讲究营养均衡。”
沈秀英嘴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下次照样做。
她就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孙子。
沈浩也懂事,知道奶奶疼他。
学校里发了什么好吃的,他总要留一半,揣在口袋里带回来,献宝似的塞到奶奶手里。
“奶奶,这个巧克力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那巧克力被他捂得都快化了,软趴趴的,可沈秀英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觉得那是天底下最甜的东西。
她亲手给孙子织的毛衣,从五岁到十岁,一件件都整整齐齐地叠在柜子里。
每一件毛衣的袖口,都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浩”字。
那是她的专属标记。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她老得走不动了,直到孙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可天塌下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02
出事那天,是个周末。
安平县下了好几天雨,城外的青龙河涨了水。
沈建国和王丽萍难得休息,说要带孩子去县城新开的游乐场玩。
沈浩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
沈秀英也跟着高兴,早上特意给孙子煮了两个荷包蛋,嘴里还念叨着:“吃了荷包蛋,考试一百分,出去玩也平平安安。”
谁知道,一语成谶。
中午的时候,沈浩嚷嚷着要去河边看涨水,说课本里刚学了“惊涛骇浪”这个词,他想去看看真正的“涛浪”是什么样子。
大人没拗过他。
沈建国和王丽萍带着他去了河边。
悲剧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据沈建国后来说,当时他只是接了个工作电话,一扭头的工夫,孩子就不见了。
王丽萍说她去给孩子买水喝了,回来就看到丈夫在发疯一样地喊儿子的名字。
河水湍急,浑黄一片。
一个十岁的孩子掉下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他们报了警,搜救队沿着下游打捞了两天两夜,最后在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回水湾里,找到了一具小小的、已经泡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虽然面目已经无法辨认,但身上穿的衣服,脚上那双新买的运动鞋,都和沈浩走失时一模一样。
王丽萍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沈建国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跪在河滩上,哭得像个孩子。
沈秀英听到消息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西红柿和黄瓜滚了一地。
她不相信。
她的孙子,早上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她挣扎着要去认尸,却被儿子和儿媳死死拦住。
“妈!你别去了!小浩他……他样子不好看,你受不了这个刺激!”沈建国红着眼眶,声音嘶哑。
“是啊妈,就让小浩体体面面地走吧,给他留个好印象……”王丽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说得那么恳切,那么悲痛。
沈秀英心如刀绞,最后还是妥协了。
她怕自己真的受不了那个刺激,她想记住孙子永远是那个笑着的、鲜活的样子。
葬礼办得很快,也很简单。
儿子儿媳说,不想让孩子的痛苦拖得太久,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从出事到下葬,不过三天时间。
沈秀英整个人都垮了,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一夜之间白了头。
她不吃不喝,整日抱着孙子的奥特曼玩具,坐在他的小床上流泪。
家里像是被笼罩在一片厚厚的、化不开的阴云里。
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如今死气沉沉。
儿子沈建国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下班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有时候一抽就是一整夜。
儿媳王丽萍好像变了个人,以前还算知道体贴人,现在却变得异常烦躁和敏感。
她把沈浩所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衣服、书本、玩具,一件不留。
“留着这些干什么?看着心里不难受吗?人都没了,日子还得过!”她红着眼睛对沈秀英吼。
沈秀英抱着孙子的书包不撒手,那是她唯一的念想。
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王丽萍甚至开始抱怨钱的问题。
“办后事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人情往来又花了多少?建国他们公司效益不好,这个月奖金都没发,房贷怎么办?家里的开销怎么办?”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刀刀扎在沈秀英的心上。
孙子的骨头都还没冷,她就开始算计这些了。
沈秀英觉得这个家,在孙子走后,就散了。
她每天都去墓地看孙子,风雨无阻。
她觉得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感觉到孙子离自己近一些。
直到今天,她听到了那声来自地底的呼喊。
那一声“奶奶”,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混沌悲痛的世界,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03
沈秀英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推开院门的时候,把正在院子里抽烟的沈建国吓了一跳。
“妈,你这是怎么了?跑这么急。”
沈建国赶紧掐了烟,上前扶住她。
只见母亲脸色潮红,嘴唇哆嗦,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建国,建国!”沈秀英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他的肉里,“小浩!是小浩!他还活着!”
沈建国的心猛地一沉。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医生早就说过,老人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很容易出现幻觉。
“妈,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想小浩了,我也想……”
“不是幻觉!”沈秀英尖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异常尖利,“我听见了!我亲耳听见的!小浩在坟里喊我,他喊我救他!他没死!”
“妈!”沈建国加重了语气,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我没有!”沈秀英用力地摇着头,浑浊的眼泪流了满脸,“是真的!那声音就是从小浩的坟里传出来的!建国,你信我,我们快去把他挖出来,他在底下该多害怕啊!”
“挖……挖坟?”
沈建国被母亲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得后退了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王丽萍听见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刚洗完头发,正用毛巾擦着。
看到婆婆这副样子,她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又怎么了这是?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
“丽萍,你快来!”沈秀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转向儿媳,“小浩没死,他还活着,他在坟里喊我们!”
王丽萍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了,随即转为一种极度的震惊和荒谬。
她上下打量着沈秀英,像在看一个疯子。
“妈,你是不是……病了?”她小心翼翼地措辞,但眼里的嫌弃藏也藏不住,“不行,建国,明天就带妈去医院看看吧,看看精神科。”
“你才病了!”沈秀英被“精神科”三个字刺痛了,“我没疯!我说的是真的!丽萍,小浩也是你儿子,你怎么能不信我?”
“我怎么信?”王丽萍的声调猛地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人是咱们亲手埋下去的!火葬场出的证明!派出所销的户口!你现在跟我说人没死?你让我怎么信?妈,我知道你难受,可你不能因为自己难受,就说这种胡话来折腾我们活人吧!”
她的话又快又急,像连珠炮一样。
沈建国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
“丽萍,你少说两句。”他疲惫地揉着眉心。
“我少说两句?沈建国,你听听妈说的是什么话?挖坟!亏她想得出来!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家的脸还要不要了?以后还怎么在青石镇做人?”
王丽萍越说越激动,指着沈秀英,对丈夫吼道:“你今天就给句痛快话,这事儿你管不管?由着她这么疯下去吗?我们这个家还要不要过了?”
沈秀英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儿媳,和一脸为难的儿子,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们不信她。
没有一个人信她。
他们都觉得她疯了。
“好,好……”沈秀英颤抖着嘴唇,连说了两个“好”字。
她松开抓着儿子的手,眼神从狂热变得一片冰冷和决绝。
“你们不管,是吧?”
“你们不挖,是吧?”
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冰冷的家,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行,你们不挖,我自己挖!”
说完,她转身就朝院子角落的杂物间走去。
那里放着家里的铁锹和锄头。
04
“妈!你干什么!你给我站住!”
沈建国见状,魂都快吓飞了,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地拉住了杂物间的门。
王丽萍也吓傻了,她没想到婆婆会来真的。
“反了天了还!真是疯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冲过来抢沈秀英手里的铁锹。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沈秀英虽然年纪大了,但常年干农活,力气不小。她死死地护着铁锹,像护着救孙子的唯一希望,嘴里反复念叨着:“你们让开!别拦着我!我要去救小浩!”
“妈!你清醒一点!”沈建国快哭了,抱着母亲的胳膊,苦苦哀求。
这场闹剧,惊动了左邻右舍。
隔壁的张婶探出头来,好奇地问:“建国家,这是吵什么呢?”
王丽萍觉得脸都丢尽了,又气又急,索性把手一松,对着外面喊道:“没什么!我婆婆想孙子想魔怔了,非说孩子没死,要去刨坟呢!大家快来评评理,有这样做奶奶的吗!”
她这是要把事情闹大,让舆论压力逼婆婆放弃。
果然,院门口很快围了些人,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哎哟,秀英嫂子这是咋了?”
“想孩子想疯了吧,真是可怜。”
“刨坟?那可使不得啊,大不敬啊!”
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进沈秀英的耳朵里,可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只知道,她的孙子在等她去救。
僵持不下时,住在巷子口的李叔走了过来。
李叔是镇上的退休干部,有点威望。
他皱着眉头问清了情况,然后走到沈秀英面前,语重心长地劝道:“秀英啊,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往前看。挖坟这种事,不吉利,也犯法,可不敢胡来啊。”
沈秀英红着眼睛看着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跟他们说不通。
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孙子的呼救。
在众人的轮番劝说下,沈秀英最后被筋疲力尽的沈建国半拖半抱地弄回了屋里。
铁锹也被王丽萍锁进了杂物间。
晚上,沈秀英一口饭没吃。
沈建国给她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王丽萍在客厅里跟丈夫抱怨:“你看她那样子,跟我们俩有仇似的。我说明天还是送医院吧,再这么下去,全家都得被她拖垮。”
沈建国闷头抽烟,一言不发。
他心里乱极了。
就在这时,隔壁的张婶又敲开了门。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说是给沈秀英送来的,一边把碗递给王丽萍,一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丽萍啊,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张婶,你说。”
“就……就小浩出事那两天,”张婶往沈秀英的房门方向瞟了一眼,声音更低了,“我记得有一天下午,看到一辆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儿的小轿车,停在你家楼下。那种车,咱们镇上可没有。”
王丽萍端着碗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是吗?可能是谁家亲戚吧,我没注意。”她的声音有些干。
“不是,”张婶摇了摇头,“我看得真真的,是你从那车上下来的。你还跟车里的人说了好半天话呢,看着像是在……像是在吵架?”
张婶是出了名的爱八卦,但她人不坏。
她继续说道:“我当时还纳闷呢,心想你家都出这么大事了,你怎么还有心思跟人吵架。后来你一上楼,那车就开走了。我跟你说啊丽萍,那车牌号,不是咱们省的。”
说完,张婶叹了口气,拍了拍王丽萍的胳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事有点怪。行了,汤你给婆婆送去吧,我回了。”
张婶走了。
王丽萍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一切,都被房间门缝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沈秀英没有放弃。
她知道,靠儿子儿媳是指望不上了。
她要自己想办法。
05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沈秀英就悄悄起了床。
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老旧的木匣子,里面是她存了一辈子的积蓄,总共不到三千块钱。
她把钱揣进贴身的口袋,又带上了一张孙子的照片,趁着儿子儿媳还没醒,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出了家门。
她要去县里,她要去找警察。
她不识字,也不知道公安局在哪,就一路走一路问。
等她终于摸到公安局大门口时,已经是中午了。
接待她的,是个很年轻的警察。
听完她颠三倒四、逻辑混乱的陈述,年轻警察的脸上写满了同情。
“大娘,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说的这个情况,没有证据,我们很难立案啊。”
“怎么没证据?”沈秀英急了,把孙子的照片拍在桌上,“我亲耳听见的就是证据!我孙子就在坟里!”
警察耐心地解释,人死后不可能说话,她听到的可能是风声,或者是附近小动物的声音。
沈秀英反复强调自己没有幻听,可任凭她怎么说,对方都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失去亲人后精神失常的可怜老人。
最后,警察帮她联系了沈建国。
沈建国接到电话,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一看到母亲,眼圈就红了。
“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他不住地跟警察道歉,说母亲是因为思念孙子过度,精神上出了点问题。
从公安局出来,沈秀英一句话都没说。
她彻底绝望了。
连警察都不信她。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帮她了。
回家的路上,沈建国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车,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看着母亲失魂落魄、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的样子,沈建国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厉害。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生病发高烧,也是母亲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医生。
母亲这辈子,都在为他,为这个家付出。
现在,她唯一的精神寄托没了,人也快垮了。
“挖坟”这个念头,是荒唐,是疯狂,是不孝。
可是,如果不让她亲眼看一看,让她彻底死心,她会不会真的就这么疯掉?
回到家,王丽萍看到他们,又是一通抱怨。
“我就说她早晚要闹出事来!这下好了,闹到公安局去了!沈建国,我们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沈建国一言不发,听着妻子的数落。
等她骂累了,他才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别骂了。”
王丽萍愣住了。
“挖吧。”沈建国看着妻子,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就让她看一眼,让她……死心。”
王丽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建国,你疯了?你跟她一起疯了?”
“我没疯。”沈建国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了被妻子锁进杂物间的钥匙,“要疯,就一起疯吧。这个家,早就疯了。”
黄昏时分,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青石镇北坡的墓园,死一般寂静。
沈建国拿着铁锹,王丽萍被他强拉着,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沈秀英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到了沈浩的坟前,沈建国二话不说,抡起铁锹就挖了下去。
一铲,又一铲。
泥土被翻开,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
王丽萍瘫坐在不远处,用手捂着脸,不敢去看,身体不住地发抖。
沈秀英则跪在坟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不断下陷的土坑,嘴里喃喃自语:“小浩,别怕,奶奶来了,奶奶马上就救你出来……”
“哐当”一声。
铁锹的尖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棺材。
沈建国扔掉铁锹,跳进墓坑里,用手扒开最后一点浮土,露出了那口小小的、深色的木棺。
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和闻讯赶来的几个胆大的亲戚一起,把沉重的棺盖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木的味道,从缝隙里飘了出来。
“妈……”沈建国抬头看向母亲,声音都在颤抖,“你……你看吧。”
沈秀英颤巍巍地站起身,挪到墓坑边,探着头,朝那漆黑的棺材内部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脸上的期盼,慢慢凝固。
随即,那份期盼像是被瞬间抽干水分的叶子,迅速枯萎,转而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所取代。
她的瞳孔,在昏暗的天色下,骤然放大。
“啊……”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声响,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身体一软,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妈——!”
沈建国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墓园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