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丰安市，盛夏。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队长李宏，站在“安居苑”小区12号楼的天台上，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股热浪和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给熏得窒息了。
楼下，十七岁的少年王浩，像一个摔碎的布娃娃，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
而在天台的边缘，那个亲手将他推下去的女人——他的继母，刘敏，正穿着一身普通的家居服，平静地，看着远方。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悔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年轻的警员上前，给她戴上冰冷的手铐时，她没有反抗，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只是转过头，看着李宏，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却又异常清晰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说完这句话，她便闭上了嘴。
无论警察再问什么，她都像一尊石雕，再不开口。
为了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会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杀死自己的继子，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颠覆人伦的话，我们的故事，必须从这起案件调查的第一分钟开始。
01
“死者王浩，男，17岁，丰安市三中高二学生。于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从此处坠落，当场死亡。”
法医老陈的声音，沙哑而沉闷。
“天台边缘的护栏上，只检测到了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死者王浩的，另一个，是嫌疑人刘敏的。地面有明显的拖拽和挣扎痕迹。可以初步判定，这是一起凶杀案，而非意外或自杀。”
李宏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女人身上。
刘敏，42岁，丰安市惠民超市的一名普通收银员。
她就坐在天台角落的一把小马扎上，两个警员守在她身边。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都与她无关。
太冷静了。
冷静得，不正常。
李宏办了二十多年的案子，亲手抓过的杀人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激情杀人后的崩溃痛哭，预谋杀人后的惊慌失措，甚至是心理变态者的亢奋炫耀，他都见过。
可他从未见过像刘敏这样的。
那是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并且坦然接受了的，死寂般的平静。
“她丈夫呢？”李宏问身边的副队长小王。
“叫王建军，是个长途货车司机。”小王回答道，“据邻居说，他半个月前才出车，现在应该还在外省，我们已经派人联系他了。”
“报案人呢？”
“是楼下五楼的一个大妈，她当时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亲眼看到……王浩被推了下来。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刚醒过来，录了份笔录，精神状态很差。”
李宏叹了口气，走到刘敏面前。
“刘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敏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看不到一丝波澜。
她没有回答，又重新低下了头。
“带走！”李宏没有再多问。他知道，对付这种人，任何现场的突击审讯，都是徒劳的。
警车呼啸着，离开了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区。
车窗外，城市的黄昏，正一点一点地，被无边的黑夜所吞噬。
李宏知道，这个案子，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一个女人杀死自己的继子，这背后，通常只有两种可能：积怨已久的激情爆发，或者是为了某种利益的冷血谋杀。
可刘敏的这种极致的平静，却仿佛在告诉他，这两种，都不是答案。
02
市局的审讯室里，灯光白得晃眼。
刘敏坐在审讯椅上，双手被铐在身前。从被带回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她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刘敏，我们再问一遍。”李宏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刘敏的眼皮动了动，没有回答。
“你的继子王浩，是不是你从楼顶推下去的？”
沉默。
“你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是因为家庭矛盾，还是为了钱？”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李宏身边的记录员小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刘敏！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了！人证物证俱在，零口供，我们一样可以给你定罪！”
刘敏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
那是一个，充满了讥讽和不屑的，笑容。
李宏抬手，示意小王不要再说了。
他站起身，走到刘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你女儿想想吧？”李宏缓缓开口，“王乐乐，今年八岁，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杀了她的哥哥，你让她以后怎么面对这个家？怎么面对她那个悲痛欲绝的父亲？”
提到“女儿”两个字的时候，刘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但，也仅仅是颤抖了一下而已。
她依旧，一个字，也不肯说。
审讯，再次陷入僵局。
李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了审讯室。
“怎么样，李队？”等在门口的小王问。
“一块铁板。”李宏摇了摇头，“通知法医，加快尸检进度。另外，让技术科，把死者和嫌疑人的手机数据，全部恢复一遍。还有，立刻对他们家的财务状况，进行彻查！我就不信，挖地三尺，还找不到她杀人的动机！”
当晚，初步的尸检报告和财务调查报告，就送到了李宏的办公桌上。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王浩体内，没有检测到任何酒精或毒品成分。致命伤，就是高坠。
而财务报告，则更让李宏感到了困惑。
这个家，很穷。
丈夫王建军开长途货车，收入很不稳定。刘敏在超市当收银员，一个月也就三千块钱。家里还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女儿，开销很大。
他们名下，没有任何房产，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
也没有任何大额的保险。
刘敏，根本不可能，从王浩的死中，获得任何经济上的利益。
为财杀人的动机，被排除了。
那剩下的，就只有……仇恨了。
03
第二天一早，王浩的父亲王建军，从外省连夜赶了回来。
这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他眼窝深陷，满脸胡茬，一走进公安局，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宏的面前。
“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一定要给我儿子一个公道啊！”他哭得撕心裂肺，“那个毒妇！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儿子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她要下这种毒手啊！”
在接下来的问询中，王建军向警方，讲述了这个重组家庭，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跟刘敏，是五年前结的婚。当时我一个人带着浩浩，又常年在外跑车，实在是顾不上。就想着找个伴，也能帮忙照顾一下孩子。”
“刘敏这个人，说实话，人不坏，就是性子太冷，太闷。平时话也不多。我对她，也没啥别的要求，只要她能对浩浩好就行。”
“可她……她就是不喜欢浩浩。”王建军抹着眼泪，声音哽咽，“浩浩这孩子，从小没了妈，有点叛逆。有时候不听话，顶个嘴，她就得骂上半天。我跟她吵过好几次，我说孩子大了，你多担待点，她嘴上答应，可转过头，还是那样。”
“浩浩跟我抱怨过好几次，说后妈不喜欢他，说这个家，他待着憋屈。我还劝他，说你妈就是那个脾气，让你多让着她点……”
“我真没想到啊……她心里，竟然能恨浩浩恨到这个地步！”
王建军的话，似乎，为刘敏的杀人动机，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典型的“恶毒继母”和“叛逆继子”的矛盾激化。
可是，当警方走访邻里和学校时，得到的反馈，却又让这个看似清晰的动机，变得模糊了起来。
“王浩家？挺正常的啊。”一个邻居大妈说，“那后妈是看着冷了点，不爱跟人打交道。但平时买菜碰见了，还是会点头笑笑的。没听说他们家有啥大矛盾啊。”
“王浩？就是有点皮的普通男孩子嘛。”王浩的班主任说，“成绩中等，有时候会跟同学闹点小别扭，但没什么大问题。没听说过他跟家里关系不好啊。哦对了，他上个月，还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他妈妈，哦不，是他继母，买了个保温杯当生日礼物呢。”
一个会给继母买生日礼物的“叛逆继子”。
一个只是“性子冷”，却在邻居眼里“挺正常”的“恶毒继母”。
这和王建军口中的那个充满矛盾和仇恨的家庭，似乎，完全对不上号。
04
案件的调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彻底陷入了瓶颈。
警方把刘敏和王浩的社会关系，查了个底朝天。
刘敏，一个典型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女人。她的生活轨迹，简单到只有家、超市、菜市场。她没有朋友，没有爱好，没有任何不良记录。
王浩，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平庸的高中生。他的生活，也简单到只有学校和家。偶尔会跟同学去网吧打打游戏，但也仅此而已。
这个家庭，就像一杯白开水，平淡，乏味，却也干净得，找不到一丝杂质。
可偏偏，就在这杯白开水里，酿出了一杯，最浓烈的，仇恨的毒酒。
李宏再次提审了刘敏。
这一次，他带上了家里的那个小女儿，王乐乐的照片。
“刘敏，你看看她。”李宏将照片，放在刘敏面前，“这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忍心，让她这辈子，都活在‘杀人犯的女儿’这个阴影里吗？”
“你只要把真相说出来，不管是什么原因，至少，能让她知道，她的妈妈，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的魔鬼。”
刘敏的目光，落在了照片上。
照片里，八岁的小乐乐，梳着羊角辫，笑得天真无邪。
刘敏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李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要开口了！
然而，最终，刘敏还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将那唯一的一丝，人性化的情感，重新，锁回了她那坚不可摧的，内心的囚笼里。
李宏彻底没辙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了错。
也许，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复杂的动机。
也许，刘敏，就是一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一个隐藏在普通人皮囊下的，冷血杀手？
就在整个专案组，都快要放弃的时候，技术科那边，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是关于那把，在刘敏卧室里发现的，新换的，门锁。
那是一把结构非常复杂的，德制防盗锁。无论是从内部还是外部，都极难被暴力破解。
警方一开始，只是把它当成“家庭不和，夫妻分居”的佐证。
可是，当技术人员，对这把锁的购买记录，进行追查时，却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李队……”技术员小张的脸色，有些发白，“这把锁的订单，不是刘敏下的。”
“那是谁？”
“是……是死者，王浩。”
05
“王浩？”
李宏听到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技术科搞错了。
一个17岁的半大孩子，花几千块钱，去买一把德国进口的顶级防盗锁，然后，装在自己继母的，卧室门上？
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确定没搞错？”
“确定！”小张的语气非常肯定，“我们查了支付记录和收货地址，绝对是王浩本人。而且，他还特意嘱咐安装师傅，要把带有反锁功能的这一面，装在……卧室的里面。”
把最坚固的，反锁的一面，装在里面。
这不是为了防备外面的人进去。
这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出不来。
或者说，是让里面的人，在极端情况下，有一个，绝对安全的，无法被从外面攻破的，避难所。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宏脑中的迷雾。
他立刻下令：“重新搜查王浩的房间！这一次，把所有电子设备，全部带回来！我要你们，把他硬盘里的每一个字节，都给我翻出来！”
王浩的房间，已经被搜查过一次了。
表面上看，那是一个普通高中男生的房间。书桌上堆满了试卷，墙上贴着篮球明星的海报。
他的笔记本电脑，也被技术科检查过，里面除了游戏，就是一些学习资料和下载的电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但这一次，李宏要的，是“底层数据”。
深夜，市局技术科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技术员小张，正对着一台电脑，飞快地敲击着键盘。他在对王浩的笔记本电脑硬盘，进行最深度的，已删除文件和隐藏分区的，数据恢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宏站在他身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案子所有谜题的答案，都藏在这块小小的硬盘里。
“有了！”
凌晨三点，小张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显得有些沙哑。
“李队！我找到了！这小子在电脑里，用伪装软件，建了一个加密的隐藏分区！密码很复杂，但我……我破解了！”
“里面是什么？”李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张没有回答，他只是移动鼠标，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几十个，用日期命名的，视频文件。
小张点开了，日期最新的一个。
一段视频，开始在屏幕上播放。
李宏只看了不到三秒钟。
这位在刑侦战线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见惯了各种血腥和罪恶的，铁打的汉子，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拳。
他的脸色，瞬间从疲惫的蜡黄，变成了铁青，继而，转为一片煞白。
他握着鼠标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关掉视频，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显示器的屏幕，狠狠地，转向了墙壁！
他不想，也不敢，再多看一秒钟。
审讯室里，那个女人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脸，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他现在，终于有点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转过身，看着同样被惊得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小张，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局里心理疏导科的电话。
然后，他用一种，混杂着极致的愤怒、深刻的理解，和无边无际的悲凉的，沙哑的声音，低吼道：
“让孙姐（心理专家）准备一下。”
“我现在，立刻，马上去见刘敏。”
“告诉她……我们全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