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市的秋夜,凉意已深。
重案组组长蒋毅将车停在“城南花园”楼下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这不是一次官方出警,而是一个近乎骚扰的私人求助电话,来自三楼的林秀文。
打开房门,客厅里的场景让蒋毅的心猛地一沉。
林秀文穿着单薄的睡衣,抱着小儿子孙宇,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五岁的孙宇,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他只是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客厅那面光滑如镜的、灰色的电视背景墙。
然后,用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异常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事实的语气,轻轻开口。
“妈妈,哥哥说……他好冷。”
一瞬间,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仿佛都带上了一股冰冷的寒意。
蒋毅看着那面墙,背脊一阵发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处理这家人所谓的“求助”了。但这一次,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要理解这种不一样,必须把时间拨回到三年前,那个名叫孙浩的男孩,凭空消失的下午。
01
孙浩失踪案,是蒋毅心里的一根刺。
三年来,这根刺不时地发作,提醒着他这个从警生涯里最彻底的一次失败。
案卷他翻了无数遍,厚厚的一沓,记录的却全是徒劳。
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天气很好。
八岁的孙浩,在自家楼下那个小小的、只有滑梯和秋千的社区公园里玩耍。
母亲林秀文,就在三楼的窗户后面看着他。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催她稿子的编辑。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楼下那个奔跑的小小身影。
电话打了五分钟。
等她挂掉电话,再探头出去时,楼下,空空如也。
孙浩,就这么不见了。
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几十户人家都能看到的、小小的公园里,一个八岁的男孩,人间蒸发。
最初的七十二小时,警方几乎动用了陵州市所有的警力。
公园的每一寸草地都被翻开,周围的每一户人家都被问遍,全市的交通监控被查了个底朝天。
没有。
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目击者看到可疑的人或车,没有一个邻居听到呼救声。
更诡异的是,没有绑匪的勒索电话,没有仇家的报复寻衅。
孙浩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水泥地,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这个案子,最终成了一宗悬案。
一个家庭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被磨成了绝望的灰烬。
而蒋毅,作为当时的出警负责人,每年都会在这起案件的纪念日,接到林秀文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语气,问着同样的问题。
“蒋警官,有浩浩的消息了吗?”
每一次,蒋毅都只能用最标准的、也最无力的话语来回答。
“对不起,林女士,我们还在努力。”
他以为,这起案子,会就这么慢慢地,被时间彻底掩埋。
直到半年前,林秀文的电话,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她开始在电话里,反复提及她的小儿子,孙宇。
以及,那面墙。
02
蒋毅再一次以“冷案回访”的名义,走进了孙建军的家。
这个家,和他三年前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又似乎处处都不一样。
家具还是那些家具,但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凝固的气氛里。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孙浩失踪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上,孙浩咧着嘴,露出一口豁牙,笑得没心没肺。
他的房间,被林秀文打扫得一尘不染,书桌上的奥特曼模型,床头的故事书,都维持着三年前的样子。
像一座小小的、悲伤的纪念馆。
林秀文给蒋毅倒了杯水,她的手依然在抖。
“蒋警官,你一定要相信我,小宇他……他真的能看到浩浩。”
蒋毅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三年的时间,几乎将她完全摧垮。她变得敏感、脆弱,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惊恐和偏执。
她将所有的精神寄托,都放在了小儿子孙宇的身上。
那个当年才两岁,对哥哥失踪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的孩子。
五岁的孙宇,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小、苍白得多。
他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积木,不说话,也不看人。
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慢慢地走到客厅那面灰色的电视墙前,伸出小手,轻轻地触摸着墙面,一看,就是很久。
这个诡异的举动,成了这个家庭新的痛苦来源。
“他爸不信我,”林秀文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他觉得我疯了,觉得我把对浩浩的思念,强加在了小宇身上。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蒋毅没有接话,他看向正在书房里打电话的男主人,孙建军。
孙建军是一名建筑工程师,这几年,他像个疯子一样地工作,加班、出差,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麻痹着自己。
他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
这个男人,用逃避,来对抗那场从未远去的家庭海啸。
蒋毅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家,早就散了。
离开前,他在楼下碰到了住在二楼的王阿姨。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拉着蒋毅,说起了孙家的往事。
“蒋警官,你是不知道,浩浩出事那阵子,他们家……正搞装修呢!那叫一个乱啊,家里敲得叮当响,水泥沙子堆了满楼道。”
“装修?”蒋毅心里一动。
“是啊,”王阿姨咂咂嘴,“说是请了什么设计师,要把家里重新弄一下。结果刚动工没多久,孩子就出事了。后来啊,也就那么急急忙忙地收了尾。造孽哦……”
装修。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在蒋毅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03
让这丝涟漪变成滔天巨浪的,是林秀文的下一次到访。
这一次,她不是打电话,而是直接冲进了市局的办公大楼,手里死死地攥着几张画纸。
“蒋警官!你看!这是小宇画的!你看看!”
她把画纸一张张铺在蒋毅的办公桌上,像铺开一张绝望的地图。
蒋毅的目光,瞬间就被那些画吸引了。
画是用黑色的蜡笔画的,笔触稚嫩而混乱,却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力量。
每一张画上,都有一个用简笔画勾勒出的小男孩。
而这个小男孩,无一例外,都被困在一个狭长的、垂直的、黑色的空间里。
有的画上,能看到小男孩在哭。
有的画上,小男孩伸着手,似乎在向上求救。
最让蒋毅感到脊背发凉的,是其中一张画。
那个被困在黑色空间里的小男孩旁边,赫然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形。
长方形上面,还有两个小小的圆圈。
像一个……电视机。
“这是浩浩!这就是浩浩!”林秀文指着画上的小人,声音尖利,“他在墙里面!就在电视墙里面!他在跟小宇求救啊!”
蒋毅看着眼前这个几近癫狂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
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是一个被过度引导的孩子,画出的、满足母亲想象的画作。
但情感上,那黑色的、压抑的画面,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
顶着巨大的压力,蒋毅还是启动了初步调查。
他没有去碰那面墙,而是将调查方向,对准了三年前为孙家装修的那支施工队。
这是一个最符合逻辑的推理方向——激情犯罪,利用装修之便,藏匿证据。
然而,调查的过程,却是一盆接一盆的冷水。
那家装修公司,在两年前就已经倒闭了。
当年的施工队,也早已解散,工人们天南海北,不知所踪。
蒋毅花了一个星期,辗转联系上了当年的工头和几个主要工人。
结果,每一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无懈可击。
孙浩失踪的那个下午,他们整个施工队,因为另一处工地出了事故,全员都在那边处理紧急情况,有几十个人可以作证。
这条线索,断了。
04
调查装修队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孙建军的耳朵里。
当天下午,他就怒气冲冲地闯进了蒋毅的办公室。
“蒋警官!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把一叠文件狠狠地拍在桌子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老婆疯了?陪着她一起疯?!”
“孙先生,我们只是在按程序办事。”蒋毅平静地看着他。
“什么程序?就凭一个五岁孩子的几张破画?!”孙建军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告诉你,林秀文她已经魔怔了!她天天在家跟小宇念叨他哥哥,是她把孩子逼成这样的!现在倒好,你们警察也跟着掺和!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这一家子,都逼死才甘心?!”
这场争吵,最终不欢而散。
但孙建军的愤怒,却让蒋毅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
是单纯地觉得妻子无理取闹,还是……他在害怕什么?害怕警方,真的去调查那面墙?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唯一的“线索”,就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无法被证实的“呓语”。
蒋毅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队里开始有同事半开玩笑地叫他“蒋天师”,说重案组都快变成“灵异调查小组”了。
连上级领导也找他谈话,让他不要再在这个没有依据的方向上,浪费警力。
蒋毅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有好几次,都想把这个案子,重新封存回档案柜里。
可每当他想这么做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孙宇画的那几张画。
那个被困在黑暗中的、哭泣的小男孩。
以及,林秀文抱着画,看着他时,那种混杂着绝望与最后希望的眼神。
他做不到。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所有的外部线索都断了。
或许,唯一的答案,真的就藏在那个看似普通的、充满了诡异传闻的房子里。
藏在那面……墙里。
05
所有的外部调查都宣告失败,蒋毅被领导下了最后通牒,暂停调查,除非能拿出指向性明确的、新的物理证据。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不甘心。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家,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堆满案卷的办公室里。
他面前摊开的,是孙家所有的资料。
户籍信息、邻里走访记录、以及……一张他从城建档案馆调出来的,孙家所在那栋楼的原始建筑户型图。
旁边,还放着那份三年前的装修合同。
他想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说服上级、一个绝对客观的、可以让他去“动那面墙”的理由。
他点上一支烟,开始像个审计员一样,逐字逐句地,核对着装修合同里的每一个项目。
墙面涂料,品牌,型号,用量,没问题。
地板,材质,面积,没问题。
水电改造,线路规格,长度,没问题。
他看得眼睛都花了,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却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烦躁地准备合上合同,彻底放弃的时候。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合同末尾的、那张密密麻麻的《材料及工艺补充说明》。
在最后一栏,有一个不起眼的项目,吸引了他的注意。
【项目名称:电视背景墙特殊工艺处理】
【材料清单:轻钢龙骨,石膏板,特种工业隔音棉……】
隔音棉?
蒋毅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给电视墙做隔音,很正常,很多家庭为了打造家庭影院效果,都会这么做。
他继续往下看。
【材料规格:特种工业隔音棉,10平方米。】
十平方米。
蒋毅下意识地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画了画。
他拿起尺子,在户型图上,量出了孙家客厅那面电视墙的长度和高度。
长4.5米,高2.8米。
面积,是12.6平方米。
他看着这两个数字,10和12.6,皱了皱眉。
数量上,似乎没什么问题,考虑到边角损耗,订购10平方的材料,也算合理。
难道,又是自己想多了?
他烦躁地把合同丢在一边,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却像放电影一样,开始不受控制地,闪过孙宇画的那几张画。
那个被困在狭长空间里的小男孩……
狭长……垂直……
等等!
蒋毅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死死地盯着户型图,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了上来!
他再一次拿起了尺子和计算器,这一次,他量的,不是墙的面积,而是……整个客厅的宽度!
户型图上标注的,客厅开间,是4.5米。
他找出三年前第一次出现场时,同事做的现场勘查记录,上面用激光测距仪测量的客厅实际宽度,是……4.2米!
少了三十公分!
这三十公分,对于一个房间来说,几乎是难以察觉的误差,完全可能是在建筑施工或者后期测量中产生的。
但……
蒋毅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他拿起计算器,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
他用墙的高度2.8米,乘以这消失的0.3米宽度……
得到的数字,是8.4。
然后,他又用墙的长度4.5米,乘以这消失的0.3米宽度……
得到的数字,是1.35。
这些数字代表什么?
他不知道。
但是,当他把那份装修合同再次拿起来,看到上面【隔音棉:10平方米】这个数字时。
他脑子里的一根弦,彻底绷断了!
一个正常的隔音工程,只会计算墙体单面的面积。
可如果……如果他们要填充的,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体”呢?
一个高2.8米,宽4.5米,厚0.3米的……中空结构!
它的内表面积,是多少?
蒋毅用颤抖的手,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按着。
(2.8 x 4.5) x 2 + (2.8 x 0.3) x 2 + (4.5 x 0.3) x 2……
不,不对,算法不对!
他丢开计算器,整个人像疯了一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计算,但他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源自骨髓的直觉!
那消失的三十公分!那不多不少,正好能把这个空间填满的十平方米隔音棉!
这不是巧合!
他“啪”地一声,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他一边冲下楼,一边用颤抖的手拨通了技术队队长的电话,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巨大的恐惧,而彻底变了调。
“老张!带上你最好的非承重墙体结构探测仪,立刻跟我去一趟城南花园!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