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少年阿郎扛着柴刀、背着竹篓踏入山林。他每日要砍满两担柴拿去镇上换些铜板,积攒起来,来年可买些纸墨。
村里的孩子都没念过书,不是不想,而是家里供不起。柴米油盐尚且艰难,哪有余钱买笔砚?
日子久了,连“想”也渐渐淡了。
阿郎的执念重,去镇上卖柴时,他总爱在学堂窗外逗留。听夫子念书,看童子习字。慢慢地,他也能认得一些字。
起先,他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写久了,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竟还有几分像样。
只是,泥地终究不是纸,树枝也终究不是笔。他很想摸一摸那光滑的笔杆,再蘸上浓黑的墨汁,正正经经地在纸上写几个字。
端午那天,娘掏出攒下的钱,让爹去镇上割斤肉。爹回来时,肉没见着,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阿郎。
布包沉甸甸的,打开来看,竟是套文房四宝。纸只有薄薄几张,砚台边角磨损得发白,墨锭也只剩半块,可那支笔,却有八成新,笔毫齐整。
阿郎惊喜得很,抬头看向爹。
爹咧嘴一笑,“屠户家的肉太贵,咱家那点钱,只够割半斤。我想着,半斤肉吃了一顿就没了,可这些……”
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套文房四宝,“能让阿郎用好些日子呢。”
娘在灶台边叹了口气,没说话,默默地把家中仅存的两只鸡蛋拿了出来。
阿郎没舍得立刻用新纸,他拿笔就着水在石板上练,等到手腕沉稳、笔画熟稔,才敢提笔触纸。
记得第一次真正落墨那天,他用井水化开那半块墨锭,在砚台凹处细细研磨。
等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他屏住呼吸,提笔蘸墨,手微微发颤,终于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那是一个“人”字,虽显生涩,却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力道。
纸原本就只有几张,再如何省着用,也终有见底的一天。阿郎知道,爹娘再也拿不出钱来买纸,他只能靠自己。
柴,要砍得更多;路,要走得更勤。他盘算着,如今认的字越来越多,那铜板就得攒得更多才行,这样能多买几张纸,换半块新墨,或许,有一天还能添一支新笔。
山林中,少年闷着头,挥汗如雨地砍着柴。斧头与枯枝相击,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小半个时辰过去,忽然,山坡上传来“咩咩”的叫声。一位老羊倌赶着一群羊缓缓走来。
羊儿们三三两两地散在坡上,低头啃食着尚未枯黄的嫩草,蹄子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老羊倌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温润,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衣衫虽旧却干净整洁。
阿郎从未见过他,好奇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问道:“老丈,这山上的草,可够您的羊儿们吃饱?”
老羊倌笑了笑:“今日草嫩,它们吃得欢呢。你砍的柴火可够担回家?”
“还差些。”阿郎擦了擦汗,“才砍了半担。”
老羊倌坐在一块青石上,边看着羊,边与阿郎闲谈起来。
他讲起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的奇山异水;讲起羊儿的习性,哪片草肥,哪处有泉;又讲起世道人心,如这山风般无常。
阿郎长这么大,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镇上的集市,他的柴刀不知不觉停在半空。
老羊倌健谈,越聊越起劲,从山川地理,到人生百味。
阿郎听得入神,竟忘了时辰。
待夕阳沉入西山,暮色四合,老羊倌起身道:“天晚了,我该带羊儿回圈了。”
阿郎这才惊觉,回头一看,柴火仍是半担,柴刀还搭在断枝上。而老羊倌的羊,个个肚子滚圆。
老羊倌挥鞭驱羊,往坡下走去。
阿郎想抓住最后的暮光,再砍些柴。
在另一处砍柴的谢家阿叔喊他归家,“山里野兽多,还是明日再来吧。”
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你是砍柴的,他是放羊的,你和他聊了半天,他的羊吃饱了,你的柴呢?”
阿郎心中懊恼,没有回话。
恰巧村里的老童生经过,听到谢阿叔的话,不甚赞同,“人生在世,莫只顾低头砍柴,也需抬头看云,与人言欢。柴可再得,良辰难再。”
谢阿叔笑笑,没有吭声,挑柴回家。
阿郎默默拾起柴刀,将半担柴绑紧,扛上肩头,踏着暮色归家。
他的脚步沉重,像踩在泥里。山风渐凉,吹在汗湿的背上,冷得他一颤。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谢阿叔的话像柴刀凿在心上,“他的羊吃饱了,你的柴呢?”
是啊,半天时间过去了,柴没砍满,明日的铜板从何而来?生计迫人,容不得半分懈怠。
可老童生的声音又轻轻浮起,“柴可再得,良辰难再。”
老羊倌懂得的东西真多,让他第一次知道,外面的天地辽阔动人。
又翻了几下身,阿郎索性掀开薄被,起身推门而出。
清冷的月光洒满小院,他凝望着,忽然觉得心口那团郁结的闷气,悄然消散。
他渐渐明白,谢阿叔说得对,柴必须砍,日子要过;老童生也说得对,人不能只活在柴担里,总得抬头看看天光。
山风无常,人心亦然。世上事本来就说不清谁对谁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第二日天还没亮,阿郎就扛着柴刀上了山。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走得比往日更轻快。
他想着,今日要多砍些柴,补上昨日的亏欠;等卖了柴,再去学堂窗外多站会儿,说不定能听到夫子讲故事。
日头刚爬上山坡,他已砍了多半担柴。正歇脚时,又听见“咩咩”的羊叫。
抬头一看,老羊倌正赶着羊群从山道上下来,见了他,笑着招手:“少年郎,今日来得早啊!”
阿郎也笑:“老丈早!昨日耽误了砍柴,今日得赶赶进度。”
老羊倌哈哈一笑,坐在青石上,便又讲起山外的风物、往昔的见闻,言语如风,拂过林梢。
阿郎听得认真,歇够了,便起身拾起柴刀,继续砍柴。动作沉稳有力,不急不躁。
他心里有了分寸,该干活时,踏踏实实地干;该歇息时,就坐下来,听风看云,听老人讲一段过往。
快过年了,老童生要离开村子,去大儿子家安度晚年。临行前,他将一个粗布包特意送到阿郎家中。
打开一看,是三本略显陈旧却保存完好的书,还有一支崭新的毛笔,笔杆光滑,笔毫挺括。
“这几本书你留着看,那支笔是我托镇上的笔匠做的,你的字写得越来越有模样了,该有支趁手的笔了。”
老童生说,“我走了之后,你也别断了读书写字的念想。记住,砍柴是为了过日子,读书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明白。”
阿郎接过布包,眼圈红了,却没哭。他整了整衣襟,郑重地跪下,给老童生磕了个头:“先生的话,我记一辈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郎依旧每天砍柴拿去镇上换铜板,也依然常在学堂窗外驻足,悄悄听着夫子讲课。
只是,他的字不知不觉间越写越好,笔锋里渐渐有了筋骨,也有了自己的气息。
一年后,夫子把正准备离去的阿郎叫住,问他:“你为何想读书?”
阿郎想了想,说:“为了让日子过得更明白,也为了能把看到的、听到的都写下来,让更多人知道。”
夫子听了,点点头:“好一个‘把日子过得更明白’!你留下吧,学费不用你掏,平日里帮学堂扫扫地、抄抄书就行。”
阿郎高兴得说不出话,对着夫子深深作揖。
后来,阿郎走出山村,去外面看世界。他走过江河,穿过城镇,看尽人间百态。他把一路的见闻、山野的故事、百姓的悲欢,一字一句记下来,编成了书。
书的开篇,写着这样一句话:“我曾是山里砍柴的少年,是一阵山风、几本书、一颗不肯只装柴担的心,让我看见了更大的天地。”
这部书起初在州府小范围传抄,后来竟流入京城,被一些读书人争相传阅。
人们惊讶于一个山野少年竟能写出如此质朴而深邃的文字,字里行间,有泥土的气息,也有星辰的光芒。
再后来,阿郎一举登第。多年历练后,他主动请调,赴一处偏远贫瘠的山区任县令。
那地山高路陡,百姓终年劳作,尚难果腹。孩童更是从五六岁起便放牛、砍柴、带弟妹,读书识字被视为“闲事”。
阿郎到任后,不修衙门,先访村寨。他看见十岁的孩子背着比人高的柴捆,却连“人”字都不会写;看见母亲用炭条在墙上教孩子画圈,只因买不起纸笔。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下令每村设一处蒙馆,不拘屋舍,牛棚、祠堂、树下皆可开课。
阿郎捐出自己的俸禄,从山外运来纸笔,又请来落第的秀才、退隐的童生做启蒙先生。
没有桌椅,就以石为案、以叶为席;没有课本,他亲笔誊抄《千字文》《三字经》,分发各村。
开学那天,山风微寒。阿郎站在最偏远的一处村塾前,那是一间由旧柴屋修葺而成的学堂,四壁斑驳,屋顶新铺了茅草。孩子们赤脚坐在草垫上,衣衫虽破,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阿郎没有讲官话,也没有念训诫。他只提起一支笔,蘸了墨,在刷过石灰的土墙上,写下两个大字:耕心。
然后,他转身对孩子们说:“我曾和你们一样,是山里砍柴的孩子。有人告诉我,柴可再得,良辰难再;也有人告诉我,读书,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明白。今天,我把这两句话送给你们。你们读的不是书,是出路;写的不是字,是命。”
台下,一个瘦小的男孩仰着头,听得入神,眼中燃着光。
多年后,这个男孩走出大山,考取功名。人人都以为他会留在城里做官,他却执意回到故乡,接过村塾的教鞭,站上了那方粗木搭成的讲台。
他站在当年阿郎站过的地方,望着窗外连绵的青山,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如钟。
“从前,有个砍柴的少年,用一支笔,把命写活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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