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林木匠,你这日子可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啊!俩闺女都嫁出去了,现在又添了俩外孙,你这福气,咱们整个镇上都找不出第二个!”
“嗨,王大哥,你就别拿我开涮了!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孩子们过得好,我们当老人的就安心了。快,进来喝杯茶!”
“茶就不喝了,我就是路过,听见你院子里热闹。你看看,那俩小外孙,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梅子跟兰子生了对双胞胎呢!”
“哈哈,可不是嘛,亲兄弟,长得像是应该的!”
01
浙江沿海的一个小镇,日子过得就像镇边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不急不躁。镇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有点什么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林德才,人称林木匠,就是这个小镇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手艺人。
林木匠人老实,手艺好,就是命不太好,老婆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那年他才三十出头,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的木工房,白天是“哐当哐当”的刨木头声,晚上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邻居们都劝他再找一个,他总是憨笑着摆摆手:“再说吧,再说吧。”
这一说,就说了好几年。直到他遇见了刘艳。刘艳也是个苦命人,男人出海打鱼,遇上风浪,就再也没回来。她一个人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大的叫林梅,小的叫林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媒人把两人撮合到一块儿的时候,林德才看着刘艳身边那两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睁着两双大眼睛怯生生看着他的女孩,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你要是跟我,我不敢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但肯定不会再让你们娘仨饿肚子。”林德才对着刘艳,说出了这辈子最大胆的话。
刘艳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就这么着,四个人凑成了一个家。林德才把木工房挪到了院子角落,把最好的那间房腾出来给娘仨住。他对两个闺女,比亲生的还亲。有好吃的,总是先紧着她们;姐妹俩要交学费,他二话不说,把准备买新刨子的钱拿了出来。
“德才,你别这么惯着她们,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刘艳看着丈夫脚上那双开了胶的解放鞋,心疼得直掉泪。
“妇道人家懂什么!”林木-匠眼睛一瞪,但语气里没有半点责备,“闺女就得富养!不然以后长大了,被外面哪个臭小子一块糖就骗走了,我上哪儿哭去?”
林梅和林兰也很懂事,知道这个后爹是真心疼她们。她们俩嘴也甜,不叫“叔”,张口闭口就是“爸”。这一声“爸”,叫得林木匠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干活都更有劲了。
日子就在这“哐当哐当”的刨木头声和姐妹俩银铃般的笑声中,一天天过去。姐妹俩像两棵小白杨,迎着风,噌噌地长。转眼间,就出落成了镇上最漂亮的一对姐妹花。姐姐林梅性子稳重,像她妈;妹妹林兰活泼开朗,像个小太阳。两人走在街上,总能引来不少小伙子偷瞄的目光。
“爸,你看那个傻子,又在看我。”林兰挽着林德才的胳膊,朝不远处一个脸红筋涨的小伙子努了努嘴。
“你个疯丫头,小声点,让人听见多不好。”林德才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开了花。
“听见就听见呗!我才看不上他呢,瘦得跟个猴儿似的。”林兰做了个鬼脸。
旁边的林梅轻轻打了她一下:“就你话多。”
02
女大不中留,愁也没用。没过两年,上门提亲的媒人,就快把林木匠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先定下来的是姐姐林梅。对方是镇上开饭店的赵家,儿子叫赵强,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人也勤快,天天在店里忙前忙后。赵家条件好,在镇中心有两层楼的门面,下面开饭店,上面住人。
赵强是真心喜欢林梅,隔三差五就往林木匠家跑。不来空着手,今天拎条鱼,明天带块肉。来了也不多话,就帮着林木匠劈柴、打下手,干活-踏实肯干。
林德才和刘艳都相中了这个女婿。
“梅子,你看赵强这孩子怎么样?”晚饭后,刘艳试探着问女儿。
林梅红着脸,低着头摆弄着衣角,半天没说话。
“你要是不喜欢,爸就去回了他。”林德才故意板着脸说。
“别!”林梅急得一下子抬起头,“我……我没说不喜欢。”
“哈哈哈哈!”林德才和刘艳相视一笑。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婚礼办得很热闹,赵家摆了二十多桌酒席。林德才亲手给女儿打了一套全新的家具,从大衣柜到梳妆台,用的都是上好的樟木,雕的花纹也是最时髦的样式。出嫁那天,林梅抱着林德才,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爸,我舍不得你跟妈。”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林德才眼圈也红了,强忍着泪,“嫁出去了也是我闺女。赵强要是敢欺负你,你跟爸说,爸抄家伙给你出气!”
送走了姐姐,林兰像是少了半个魂。以前姐妹俩总是在一块儿说悄悄话,现在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冷清了不少。
“爸,你说姐夫会对姐姐好吗?”晚上,林兰坐在院子里,陪着林德才抽烟。
“会的。”林德才吧嗒了一口烟,“赵强那孩子,我看人不会错。倒是你,什么时候也给爸领个回来看看?”
“我才不嫁呢!我就在家陪着你跟妈。”林兰嘴上这么说,脸上却飞起一抹红霞。
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人了。是她高中的同学,叫孙涛,在镇上的小学当体育老师。孙涛家里条件一般,但人长得帅气,又会说话,把林兰哄得团团转。
林德才对这个孙涛,其实有点不满意。他觉得这小子嘴太滑,看着不像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但架不住女儿喜欢,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爸,孙涛对我可好了,他……”
“行了行了,爸知道了。”林德才摆摆手,心里叹了口气。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啊。
林兰出嫁的时候,林德才同样给她打了一套家具,用料、手工跟姐姐的一模一样,一点没偏心。
姐妹俩都嫁出去了,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林德才和刘艳俩人,守着个大院子,常常一坐就是半天,话都说不上一句。
好在,没过多久,好消息就传来了。林梅怀孕了。
这可把两家人高兴坏了。赵强更是把林梅当成了宝,什么活都不让她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林梅顺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赵念祖。
林德才第一次抱到外孙的时候,手都在抖。那小小的、软软的一团,闭着眼睛,小嘴还在不停地砸吧。他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林梅生完孩子没多久,林兰也查出来怀孕了。但她的反应,却跟姐姐完全不一样。她没有喜悦,反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兰子,你这是怎么了?怀孕是好事啊,怎么天天愁眉苦脸的?”刘艳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急得不行。
“妈,我害怕。”林-兰抓着母亲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怕疼,也怕……怕生个孩子出来,我养不好。”
孙涛也跟着劝:“你别瞎想,有我呢,咱们一起养。”
可不管大家怎么劝,林兰的情绪还是很低落。好在,最后她也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孙小宝。
两个小家伙的出生,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唯一的遗憾是,姐妹俩嫁人后,一个在镇东,一个在镇西,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03
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镇上到处都张灯结彩,充满了过年的气氛。
“喂,姐,你们啥时候回来啊?我跟孙涛都到家了。”林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电话,扯着嗓子喊。
“路上呢,堵车!你跟咱爸咱妈说一声,我们晚点到。”电话那头,传来林梅无奈的声音,还夹杂着汽车的鸣笛声和孩子的哭闹声。
挂了电话,林兰抱着儿子孙小宝在院子里转悠。小宝刚满半岁,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看见什么都好奇。
“妈,你看小宝,又在啃自己的拳头了。”林兰笑着对屋里喊。
刘艳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刚炸好的耦合走了出来:“小孩子都这样,长牙呢,牙龈痒。你姐他们到哪儿了?”
“快了,说是在路上堵着呢。”
正说着话,院门口传来汽车的声音。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了下来,赵强先从驾驶座上下来,然后跑到后座,小心翼翼地把林梅和他们一岁大的儿子赵念祖扶了下来。
“哎哟,可算到了!”赵强一边从后备箱里往下搬年货,一边抱怨,“这过年,路上车比人还多!”
“爸!妈!”林梅抱着念祖,快步走了进来。
“姐!”林兰也赶紧迎了上去。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院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林德才抱着大外孙念祖,刘艳抱着小外孙小宝,两个老人家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快,都进屋,外面冷。”林德才招呼着。
屋里,饭菜的香味已经飘了出来。两个女婿,赵强和孙涛,虽然平时没什么交集,但过年了,也都客客气气地坐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
“赵哥,听说你饭店生意不错啊,都准备开分店了?”孙涛递了根烟过去。
赵强摆了摆手:“嗨,什么分店,就是地方不够用了,想在隔壁再盘个铺面。你呢?在学校当老师,清闲吧?”
“清闲是清闲,就是挣得少,不像赵哥你,是大老板。”
两个男人在这边商业互吹,姐妹俩在那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孩子们被放在了炕上,两个小家伙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小棉袄,并排躺着。念祖比小宝大半岁,已经会爬了,正好奇地伸出小手,去抓小宝的脸。小宝也不哭,就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哎呀,你们快来看!”刘艳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炕上的两个孩子喊道,“这俩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像啊?”
大家闻言都围了过去。别说,还真是。两个孩子,无论是脸型、眼睛,还是鼻子、嘴巴,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果不是个头大小有点区别,真会让人以为是一对双胞胎。
“可不是嘛!”赵强也啧啧称奇,“我早就觉得念祖这小子长得不像我,也不像梅子,没想到是像他弟弟啊!”
“哈哈,这叫‘兄弟相’!”孙涛打着哈哈,“说明我们两家亲啊!”
一家人看着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都乐得不行,谁也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这时候,隔壁的王大妈端着一盘饺子走了进来。
“林木匠,在家没?尝尝我刚包的饺子!”
“哎哟,王大姐,快进来坐!”林德才热情地招呼。
王大妈一进屋,就被炕上的两个孩子吸引了。她凑过去看了半天,然后一脸惊讶地对林德才说:“哎,我说林木匠,你这福气可真好!梅子和兰子给你生了对双-胞胎外孙啊?”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
“王大妈,您看错了,这是俩孩子,差着半岁呢!”林梅笑着解释。
“是吗?”王大妈还是有点不信,又仔细看了看,“那也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王大妈走了之后,屋子里的笑声渐渐停了。赵强看着炕上那张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儿子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几乎是复制粘贴出来的小宝,心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
04
大年初二,按习俗是回娘家的日子。林德才家里,亲戚朋友来了一波又一波,热闹非凡。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从外地回来的表舅,给孩子们带来了一箱新鲜的芒果。那芒果个头又大又黄,看着就喜人。
“来来来,念祖,小宝,吃芒果咯!”表舅热情地招呼。
林梅用勺子刮了点芒果泥,喂到儿子念祖嘴里。小家伙尝到了甜味,高兴得手舞足蹈。林兰看姐姐喂了,也给自己的儿子小宝喂了一点。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点芒果,却吃出了事。
下午,两个孩子脸上和身上,都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还不停地用手去抓,哭闹不止。
“这是怎么了?”一家人顿时慌了神。
“坏了,是过敏了!”还是刘艳有经验,“快,上医院!”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抱着两个孩子,开着车就往镇上的医院赶。
到了医院,医生一看,就说是急性过敏,得马上输液。可就在输液的时候,更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两个孩子都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小脸憋得通红。
“不好,过敏引发了喉头水肿,有窒息的危险!”医生当机立断,“马上准备输血,需要家属献血!”
“抽我的!我是他爸!”赵强和孙涛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护士很快就给两人抽了血,拿去化验。可没过多久,一个护士就拿着化验单,一脸为难地走了出来。
“谁是赵强?谁是孙涛?”
“我是!”“我是!”
护士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手里的单子,皱着眉头说:“你们俩的血型,都跟孩子对不上啊。你们确定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吗?”
“什么?”赵强和孙涛都懵了。
“不可能!护士你是不是搞错了?”赵强大声嚷嚷起来,“我儿子,我的血型怎么可能跟他对不上?”
“医院的化验结果不会错的。”护士的语气很肯定,“现在情况紧急,孩子的其他直系亲属在吗?母亲也行。”
“我来!抽我的!”林梅和林兰也赶紧冲了上去。
可结果还是一样,她们俩的血型,也都不匹配。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一家人围在急诊室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听得人心都碎了。
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林德才从后面挤了进来。他刚从亲戚家喝酒回来,满脸通红,一听这情况,酒立马就醒了。
“都让开!”他把袖子一撸,露出黝黑的胳膊,“抽我的!我是孩子的外公!我的血,他们肯定能用!”
医生看了他一眼,也没多问,死马当活马医吧,立刻就安排护士给他抽血。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赵强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死死地盯着林德才的胳膊,又看了看急诊室里命悬一线的儿子,心里那个疙瘩,越长越大,几乎要撑破他的胸膛。他想起邻居王大妈那句无心的玩笑话,想起两个孩子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没过多久,护士一脸惊喜地跑了出来:“匹配上了!血型完全匹配!孩子有救了!”
一家人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林梅和林兰更是喜极而泣,抱在了一起。
只有赵强,站在人群之外,感觉浑身冰冷。他看着那个正躺在献血椅上,一脸慈祥地看着急诊室方向的岳父,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和怨毒。
05
孩子最终脱离了危险,但赵强心里的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回到家,也不像以前那样逗孩子玩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抽就是一整包烟,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念祖的脸,一看就是大半天,看得林梅心里直发毛。
“赵强,你到底怎么了?从医院回来就一直不对劲。”林梅忍不住问。
“没什么。”赵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怎么可能没什么!”林梅的火气也上来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活死人似的!孩子大病初愈,你也不说多陪陪他!”
“陪他?”赵强冷笑一声,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孩子的鼻子问,“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你疯了!”林梅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他不是你儿子是谁儿子?”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血型会跟我对不上吗?啊?”赵强一把抓住林梅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你老实告诉我,你跟爸……你跟林德才,到底是什么关系?”
“啪!”
林梅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气得浑身发抖:“赵强,你混蛋!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那是我爸!”
夫妻俩的第一次激烈争吵,不欢而散。
这件事,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赵强心里的炸药桶。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科学。他偷偷地剪了儿子念祖的几根头发,又趁着孙涛不注意,也剪了孙小宝的几根。然后,他借口去安徽出差,一个人带着这两份样本,找到了省城最大的一家亲子鉴定中心。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对赵强来说,是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
终于,到了取报告的日子。
安徽某医院的诊室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戴着老花镜,手里攥着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鉴定报告,看了又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赵强坐在他对面,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医生,结果……结果出来了吗?”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嘶哑。
老医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为难。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医生,你倒是说话啊!”赵强再也忍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沉默给逼疯了。
“这个……这个情况,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医生的声音发颤,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
赵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他猛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办公桌前,一把从医生手里抢走了那份鉴定报告。
他的目光,像疯了一样,在那张纸上飞快地扫视着,直接跳到了最后一栏的结论部分。
当他看清楚那上面用黑色宋体打印出来的最后一行字时,他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瞬间僵在了原地。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