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营商环境“冰火两重天”？解读数据背后的真相与未来——专访香港中文大学庄太量教授

香港中文大学刘佐德全球经济及金融研究所常务所长庄太量教授

2025年已过大半，对于香港营商环境的讨论仍众说纷纭。与去年香港经济各个方面一齐同步复甦不同，今年舆论中的香港市场可谓冰火两重天。

一方面，香港店铺结业潮风波不断，2025年上半年有超5间戏院结业，多间屹立数十年的本地老店告别市民。而政府8月19日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2025年5月至7月的失业率由4月至6月的3.5%上升至3.7%，失业人数增加约8,800人，包括建造业、餐饮服务业、零售业及地产业在内的主要经济行业的失业率均有较明显升幅。同时，香港生产力促进局公布的2025年第三季“渣打香港中小企领先营商指数”调查结果显示，本地中小企对本季生意额的信心有所回落，对经济持续改善的信心也不足。

另一方面，香港第二季度的GDP上升3.1%，超过市场预期的2.8%升幅，也超过第一季度经调整的3%升幅，实现10个季度的连升。同时，根据政府最新数据，截至今年7月底，注册香港本地公司总数逾150万间，注册非香港公司逾1.5万间，两项数字均创历史新高。

面对向好的宏观经济数字与上升的失业率之间的对比，面对“结业潮”与雨后春笋般的新公司同时存在的奇异现象，人们对香港目前的营商环境究竟是好是坏莫衷一是。为了一探究竟，本刊记者专访香港中文大学刘佐德全球经济及金融研究所常务所长庄太量教授，译码香港目前营商环境的真实情况及未来发展。

如何看待“结业潮”

与公司注册数新高并存？

本刊记者：今年以来，香港“结业潮”风波不断，但与此同时，香港注册公司数量创历史新高，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我们又该如何定义香港目前的营商环境状况？

庄太量：我们看经济好不好，主要关注的是一个指标，那就是经济增长。今年香港前两个季度的GDP增长分别为3%、3.1%，这算是高的，这表明我们的“饼”是在越做越大的。这个增长主要来自香港的高增值行业，那就是金融业。

看回那些倒闭的酒楼，这是一个行业问题。第一，现在留在香港消费的人变少了，人们都更倾向于北上消费。第二，人们的消费习惯也正在转型，晚上下班回到家可能更倾向于点外卖，所以就未必需要那么多实体酒楼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企业遇到的阻碍是行业性的问题带来的，维持现在的经营方式不能盈利并不代表市场无钱可赚，如果引入内地的连锁店来到香港，很可能就能将一部分企业复活。

我们看经济的好坏要看“大数”。现在有一个大家觉得很奇怪的现象——经济在增长，但失业率仍然在上升，这背后一定是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从前，一个正常的经济体应该是经济增长之后，失业率就下降了，这是因为经济有一个自然的分配机制。比如，一个人从金融业赚到钱，就可以去买房子、租房子或者去吃顿好的，这就是所谓的滴漏效应（Trickle-down Effect），经济增长与财富增加会流向本地的餐厅和本地的消费。

以前我们是这样比较封闭的模式——优先发展起来的群体通过消费和改善就业等方式惠及其他群体，带动整体发展和富裕。但是现在我们的消费更加开放了，人们能选择北上消费、网购消费，所以我们会看到一些比较本土、单头、多竞争的行业如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甚至直接倒闭。

但公司注册并不是个别行业的数据，他是整体数据。我们看到公司注册数确实是多了，这背后代表了经济活动的增加。商店的倒闭不是香港独有的现象，是目前全世界都存在的问题，整体的零售业现在都面临着行业挑战，但这并不代表经济差。近些年大家的信息来源很多时候集中在自媒体，与新闻媒体不同，自媒体的首要目标并非对信息负责，而是增加流量，而传播负面信息恰恰更能带来流量。所以当我们的信息来源依靠于自媒体，而非数据，我们就会觉得经济环境并不好。

本刊记者：在您看来，当前企业和投资者对香港营商环境的“信心”如何？

庄太量：经济的运作并不会受到信心有无的影响，我们一定要看数据，譬如说，香港是一个国际金融中心，这个地位不会因为今天股市高，我就是；明天股市低，我就不是。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是有韧性的。何谓韧性？就是讲我们在很多方面都有良好且较为平衡的发展，比如，我们股市的市值、外汇、银行、财富管理、保险业，方方面面都带动了收入。

而且，金融业和现在新兴的教育产业是我们的主要产业，是很难被取代的。所以我们判断经济好不好，营商环境好不好，一定要看大数，而整体的经济增长一定会慢慢通过滴漏效应渗透到整个社会，现在我们是在下渗的过程中遇到了阻碍，并非是没有经济增长才导致一系列问题。

政策与机遇：香港在全球动荡中的

独特优势与中小企转型建议

本刊记者：香港特区政府上半年“多箭齐发”，包括允许股份回购、引入公司迁册机制、优化内地企业在香港出海的相关政策等。您认为这些政策如何影响着资本流动和企业的长期投资意愿？

庄太量：香港之所以能够成为国际金融中心，就是因为我们注重创造方便的营商环境，不断开拓贸易自由度，让资金自由进出、人才自由进出。就像现在的公司迁册机制，我们简化了流程，这样会更方便全世界的投资进入香港。

本刊记者：与其他国际金融中心相比，香港在应对本轮地缘政治挑战和全球经济动荡时，展现出哪些独特的机制或优势？

庄太量：首先，我们不需要假设在地缘政治之下香港一定是受害者，香港其实是地缘政治的得益者。因为中美矛盾之下，更多的学生选择规避风险来香港读书，所以香港现在除了是国际金融中心，还是国际教育中心。地缘政治对香港的影响有“危”也有“机”，我们现在反而觉得“机”更多一些。因为有冲突发生时，人们一定会倾向于去到更安全的地方，所以香港现在就发挥着像瑞士那样的角色，我们现在反而可以吸引到资金、人才和教育。

当然，贸易战也会对我们产生负面影响，香港的中小企尤其受到冲击。但香港人是很有弹性、很懂得随机应变的。香港的环境是开放的，只要你有赚钱的头脑，做什么都能成功。当然也需要政策上更弹性地去配合香港企业实现转型，充分将现有的资源和价值发挥出来。

本刊记者：对于香港中小企目前的困境与发展，庄教授有什么建议给到他们吗？

庄太量：中小企目前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竞争力。内地的餐厅大部分是加盟店，自己本身的平台很大，资金竞争力也大，这一点香港的企业是很难做到的。重要的是，这些大企业来到香港，也要为香港创造就业机会，不要影响到香港的就业，至于资本来自哪里其实并不那么重要。旧式的经营方式在竞争中被淘汰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不影响就业的情况下，应该允许市场实现这种自然的转型。

本刊记者：香港特区政府正积极开拓中东及东盟等新兴市场。在宏观层面，吸引这些地区的企业来港注册或投资，对香港的经济结构、产业多元化有何具体益处？又对香港本地市场有怎样的影响？政府应该如何平衡“开拓”与“稳内”呢？

庄太量：香港是一个国际都市，我们欢迎来自不同地方的资金，欢迎不同地方的朋友来香港投资、开公司，无论投资什么，一定都是对香港有好处的。他们来到香港除了上市投资，还可能会买楼、可以做更多事，也未必与香港本身的产业有正面冲突。

至于本地产业是否会被取代要看自身有没有竞争力，香港不一定要有本土主义。本土主义应该是以保护本地劳工为基础，因为本地的劳工拥有香港市民的身份，他理应享受本地福利，如果任由输入外劳进入香港，政府不可以不管。政府应该接住由外来投资和人口带来的成本，为受影响的人群提供政府福利，同时也让企业赚到钱。

但本地公司是否需要政府来保护呢？一定要是本地公司经营某一个行业吗？我觉得这很难界定。我们要怎么定义本地公司呢？是老板必须是香港人还是公司是在香港注册的？我们是定义不了什么叫做本地公司的，我觉得未必需要保护本地资本，而是要关注民生。所以我们不要把目光集中在香港的店铺怎么办，因为时代一定会向前行，就像我们不能为了保护本地杂货铺就阻止超市扩张一样。

未来动力与挑战

本刊记者：您如何看待香港在数字经济、创新科技等新兴领域的发展潜力？这些领域能否成为未来经济增长的新引擎？

庄太量：我们目前发展数字经济未必有足够的规模。我们做了电子钱包，做来做去都不成功。香港发展科技、发展数字经济的问题根源在哪里？第一，香港本身的市场不够大；第二，香港人的价值观太追求公平竞争和反垄断。

比如说，政府现在给8家企业发了做电子钱包的经营许可，为什么？因为竞争要公平，但是现在有8家企业竞争，市场又不够大，那每一个都发展不起来。尤其电子钱包需要网络效应、需要联通，不同的电子钱包也无法实现互通，即使你也用电子钱包，我也用电子钱包，但因为我们用的是不同公司的，还是没有办法互相转账。即使所有钱包都是互通的，但我们也摆脱不了反垄断的思想，大家都是各自占据一小部分市场，又很难发展。科技时代我们需要网络效应、规模效应，这正需要单一市场才能实现。

所以发展科技最好的方法是先给一家或两家公司经营许可，如果这个产业真的能赚到钱再让其他公司加入竞争，不要一开始就大家全部一起竞争，那样的话所有人都无法形成规模，大家都倒闭了。这就是香港科技的“死因”，是我们的思想太公平了，达不到规模效应。真正发展科技应该是由上而下的，正如北部都会区那样，先引入几家大公司，吸引眼球、技术、资金和人才，再向下渗透。

本刊记者：除了短期政策刺激，您认为驱动香港未来中长期经济走向的核心动力将是什么？

庄太量：香港是一个自由市场，香港真正的价值其实来自于资金自由进出、人才自由进出，这是香港一直以来发展经济的根本。如果香港想要发展科技，那政府就要落实帮助企业承担风险——有钱一起赚，输了算我的，而我们现在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政策和规划也都偏短期。

来源：香港经济导报

作者：本刊见习记者 刘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