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林向阳的名字里，带着一个“阳”字，像是父母对他一生最朴素的期望——活得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
可林向阳自己知道，他是一颗被乌云遮蔽的星星，只能在无人窥探的深夜，才敢释放一点微不足道的光。
今年24岁的他，是一名自由插画师。
这听起来是个很时髦的职业，但对他而言，这不过是逃避现实最体面的一层外壳。
他把自己关在二楼那个朝北的房间里，窗帘一年四季都拉着一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窗外那些可能投来的、不经意的目光。
房间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台高配的电脑和数位板。他用灵巧的左手，在画板上构建出一个个光怪琉璃的世界。
画里的英雄有撼动山河的力量，画里的仙女有倾国倾城的容颜。
画里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完美的。
不像他自己。
每当画累了，他会下意识地想用右手去揉一-揉酸涩的肩膀，可那个念头刚一升起，便会撞上一片空空荡荡的虚无。
他的右臂，连同他14岁之前所有的骄傲和阳光，都在十年前那场轰鸣的事故中，被永远地夺走了。
从那以后，宽大的T恤和卫衣，就成了他唯一的着装风格。那空荡荡的右边衣袖，像一个黑洞，吞噬了他的自信，也定义了他的青春。
“向阳，下来吃水果了！”
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林向阳叹了口气，起身开门。果然，母亲正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站在门口，每一块苹果都削了皮，切成了大小均匀的小块，上面还插着一根牙签。
“妈，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自己会弄。”林向阳的声音有些无奈。
“你一只手不方便，妈帮你弄好了，快趁新鲜吃。”
母亲不由分说地把果盘塞到他手里，目光在他空荡的右袖上扫过，眼神里充满了疼惜。
又是这样。
在这个家里，他永远被当成一个易碎品。
他们用一种密不透风的爱，为他建立了一个安全的囚笼。他们爱他，林向阳比谁都清楚。
可这份爱，太沉重了。它像一层厚厚的棉被，捂得他几乎要窒息。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个残缺的人。
02
林向阳的生活，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也了无生趣。
白天，他对着屏幕画画，用别人的故事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白。
晚上，他戴上耳机，在游戏的虚拟世界里冲锋陷阵。
他渴望和人交流，可他又病态地恐惧着现实中的每一次对视。他害怕别人眼神里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惊愕、好奇，甚至是同情。
那些眼神，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能刺伤他。
直到“晚风”的出现。
那是一个很冷门的线上读书社区，用户少得可怜。林向阳偶尔会上去，看一些书评，打发时间。
一天，他看到有人在讨论一本他非常喜欢的、极其小众的科幻小说。他没忍住，在下面回复了一段自己的见解。
几分钟后，一个ID叫“晚风”的人，回复了他。
她的回复很长，很认真，不仅精准地理解了他的观点，还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更深刻的思考。
林向阳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刻又回复了过去。
一来二去，两人就在那个冷清的帖子里，聊得热火朝天。
在网络世界里，他只是一个ID，一个头像。没有人知道他空荡荡的衣袖。
“晚风”关心的是他的思想，是他的灵魂。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开始期待每天的日落，因为日落之后，“晚风”就会上线。她的头像是一片被夕阳染红的芦苇荡，安静而温暖。
他们加上了好友，聊天窗口取代了那个长长的帖子。
“晚风”的声音很好听，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柔而沉静。她说她是一名幼儿园老师，每天和小朋友打交道。
“我真羡慕你，”晚风说，“能画出那么美的画。”
林向阳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把自己的画发给过她看，但从未想过会得到如此直接的夸赞。
“只是一些涂鸦而已。”他谦虚地回复。
“才不是，”晚风很快回复道，“你的画里有光。虽然有些画的色调很暗，但我能感觉到，画画的你，心里一定住着一个很明亮的世界。”
那一刻，林向阳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湿润了。
心里住着一个很明亮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十年的阴霾，精准地照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他想，他可能，恋爱了。
03
这段感情，像一株在暗室里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无息，却又疯狂地蔓延。
他们从书籍、电影，聊到各自的童年趣事。
林向阳惊奇地发现，他们喜欢同一个导演，讨厌同一种食物。
这种奇妙的共鸣，让他深陷其中。
他开始对着手机傻笑，会在吃饭的时候走神，画画的风格也变得越来越明亮、温暖。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他从不和“晚风”视频，也从不发自己的全身照。
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生活里所有美好的一面，唯独隐瞒了那个最残酷的缺口。
那个秘密，是他最深的恐惧，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然而，他的变化，终究没能逃过父母的眼睛。
一天晚饭时，母亲状似无意地问道：“向阳，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啊？”
林向阳的心一紧，含糊道：“没……没有啊。”
“还没有？”父亲放下了筷子，脸色严肃了起来，“你天天抱着个手机笑，魂不守舍的，你当我们是瞎子吗？你是在跟一个女孩子聊天吧？”
林向-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儿子，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网上谈朋友了？”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事已至此，林向阳只能点了点头。
他本以为，父母会为他感到高兴。可他等来的，却是狂风暴雨。
“胡闹！”父亲一拍桌子，怒喝道，“网上的人能信吗？你知不知道现在网上骗子有多少？”
母亲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她拉着林向阳的手，哭着说：
“儿子，你听妈的，咱不谈这个。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懂吗？”
“妈不是打击你，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人家女孩子，嘴上说不介意，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不介意？”
“万一见了面，人家嫌弃你，你怎么办？妈不想你再受一次伤了，真的不想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
“人家会嫌弃你。”
“再受一次伤。”
这几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林向阳的心脏。
原来，在最爱他的父母眼里，他也是不配拥有正常感情的。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父母说的，或许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默默地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那一晚，“晚风”发来的所有消息，他都没有回复。
04
林向阳消沉了两天。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和“晚风”联系，也不理会父母的劝慰。
他想，也许父母是对的。也许这场网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第三天晚上，他的手机亮了。是“晚风”发来的消息。
“向阳，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林向阳坚硬的伪装瞬间崩塌。
他回复道：“我没事。”
“你骗人，”晚风很快回复，“你的画风都变了。今天你发在社区的那张画，全是黑色和灰色，像被困住了一样。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林向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真的有人，能透过他的画，看到他的灵魂。
两人聊了很久。在“晚风”温柔的开导下，林向阳心里的结，慢慢解开了一些。
就在聊天快结束时，“晚风”突然发来一句话。
“向阳，我们见一面吧。”
林向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足足有五分钟，大脑一片空白。
“晚风”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又补充道：“我觉得，我们不该只活在网络里。我想见见你，真实的你。可以吗？”
真实的你……
林向阳的指尖，一片冰凉。
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是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怪物，是一个连父母都觉得会被人嫌弃的残废。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挣扎。
他害怕。
他害怕“晚风”看到他空荡荡的衣袖时，那惊愕或怜悯的眼神。那会比一万句恶毒的语言，更让他万箭穿心。
那几天，他彻底失眠了。
他好几次，都想编一个理由拒绝。
“我……我最近很忙。”
“我……我长得不好看。”
可这些字，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他该怎么办？是继续躲在安全的壳里，还是勇敢地走出去，哪怕面临的是最残酷的结局？
05
一个星期后，林向阳做出了决定。
他答应了见面。
他在回复“晚风”时，手抖得厉害，只打了一个字：“好。”
他想，即便是梦碎，也该亲手去打碎它，而不是永远躲在壳里，担惊受怕地等待宣判。
这或许是他这十年来，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
他们约在了周六下午三点，市图书馆的门口。那是“晚风”选的地方，她说，那里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周六那天，林向阳破天荒地起了一个大早。
他找出了一件最宽松的黑色外套，希望能让自己的右肩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他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反复练习着该如何插口袋，才能显得更自然一些。
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图书馆门口。
初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林向阳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着，心情紧张得像要上刑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三点整。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了马路对面。她手里也紧紧地攥着手机，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似乎也在找人。
林向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她吗？
女孩穿过了马路，向图书馆门口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没有化妆，却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孩都要好看。
女孩似乎也发现了他，停下了脚步，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
林向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眼中的紧张和期待，变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惊和慌乱。
而那个女孩，脸上的表情，也同样从迟疑，变成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错愕。
两人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死死地看着对方。
最终，他们不约而同地，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出了同一句话：
“怎么……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