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今年五十二。
在“翰林湖畔”这个高档小区当保安,每个月挣三千二。
我老实了一辈子,从没跟人红过脸,也没跟人吵过架。
可新来的那个保安队长张彪,却偏偏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地折腾我、羞辱我。
我寻思着,我这辈子,苦日子都过过来了,还怕这点闲气?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
![]()
01
李建国这辈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他出生在红旗飘飘的五十年代,名字里都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烙印。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平凡,甚至有点乏善可陈。
年轻的时候,他是国营红星纺织厂的一名机修工。那会儿,这可是个铁饭碗,说出去,脸上都有光。
他凭着一手过硬的技术和老实本分的性子,娶了同厂的女工张桂芬,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李明。
他以为,这辈子,就会这么安安稳稳地,在纺织厂里,干到退休。
可他没料到,时代的浪花,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
九十年代末,下岗潮席卷全国。红星纺织厂,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庞然大物,也没能幸免。一夜之间,李建国和妻子张桂芬,双双下岗了。
那一年,他四十二岁,人到中年,却突然没了饭碗。
那段日子,是李建国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却连给儿子买根冰棍的钱,都掏不出来。
他去人才市场找过工作,可人家一看他的年纪,都直摆手。他放下面子,去建筑工地上扛过沙包,去火车站帮人扛过行李,什么苦活累活,他都干过。
他没跟任何人抱怨过,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扛着。他总跟妻子说:“桂芬,没事,天塌不下来。只要咱俩肯干,总能把日子过下去,把小明供出来。”
好在,儿子李明,争气。
他从小就懂事,学习刻苦,知道家里不容易,从不跟别的孩子攀比。从小学到高中,他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一面墙。
后来,他更是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李建国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汉子,躲在厕所里,哭得像个孩子。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吃的苦,都值了。
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很大的互联网公司。短短几年,就凭着自己的能力,做到了部门总监的位置。年薪,是李建国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李明很孝顺,每个月都给家里打钱,还说要把老两口接到北京去享福。
可李建国和张桂芬,都是老思想,觉得不能给儿子添麻烦。他们总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
三年前,李建国的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越来越严重,干不了重活了。眼瞅着到了五十岁的坎,他寻思着,不能总在家里闲着,得给自己找个活干,挣点养老钱,也省得让儿子操心。
他托了个老邻居,在城里这个名叫“翰林湖畔”的高档小区,找了个保安的差事。
工作不累,就是熬时间,一个月三千二,还给交五险。李建国很满意。
可这事,他不敢跟家里人说实话。
他怕妻子担心他的身体,更怕在北京当大总监的儿子,知道了自己的老爹,在给人家看大门,脸上无光。
于是,他撒了个谎。
他对家里人说,自己被一家大公司的老板看中了,返聘他回去,当“后勤部顾问”。工作清闲,就是每天喝喝茶,看看报纸,指导指导年轻人。工资,一个月也有四千多呢。
妻子和儿子,都信了。
儿子还特意给他买了一身好西装,说当顾问,得穿得体面点。
李建国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自己,心里五味杂陈。
他把那身西装,小心地收进了衣柜的最深处。然后,每天,换上那身蓝色的保安制服,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默默地,去“翰林湖畔”,当他的“后勤顾问”。
02
“翰林湖畔”,是这座城市里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
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
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李建国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豪车。
李建国在这里当保安,一干,就是三年。
![]()
他这人,性子闷,不爱说话,但为人实诚,做事认真。三年下来,小区里的大部分业主,都认识了他这张老实巴交的脸。
谁家车在外面停久了,忘了关窗户,他看到了,都会拿个塑料布给盖上。谁家有老人孩子忘了带门禁卡,他问清楚了,也都会笑着给开门。
业主们都挺喜欢他,见了他,都会客气地喊一声“李师傅”。有的业主,从国外回来,还会顺手给他带点小礼物。
李建国觉得,这日子,挺好。
虽然挣得不多,但活得踏实,受人尊敬。他觉得,自己这个“后勤顾问”,当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这份平静,在半个月前,被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
物业公司,从总部,空降来一个新的保安队长。
老队长因为家里有事,提前退休了。这个新来的队长,据说,是物业公司一个副总的远房亲戚。
新队长一来,整个保安队的风气,就全变了。
03
新来的保安队长,叫张彪。
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五大三粗,脖子上戴着一根明晃晃的金链子,胳膊上纹着一条青色的龙,说话咋咋呼呼的,走起路来,整个岗亭都跟着晃。
他不像个保安队长,倒像个从菜市场里出来的屠夫。
张彪上任的第一天,就把所有的保安,都召集到了小区的广场上,开大会。
他挺着个啤酒肚,背着手,在队伍前面,踱来踱去,唾沫星子横飞。
“我跟你们说,从今天起,我张彪,就是你们的头儿!以前那些懒散的毛病,都得给我改了!在我手底下干活,就得有我张彪的规矩!”
他那双小眼睛,在人群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站在队伍末尾的李建国身上。
可能是因为李建国年纪最大,又总是不声不响的,看起来,最好欺负。
张彪指着李建国,高声喊道:“你!那个老头!出列!”
李建国愣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
“你看看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这是站岗吗?你这是在菜市场等公交车呢!”张彪走到李建国面前,用手指头,戳着他的胸口,“就你这样的,能保卫我们业主的安全吗?啊?”
李建国被他戳得连连后退,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辩解,说自己站得好好的,可他嘴笨,一着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今天起,每天早上,你,提前一个小时来!就在这广场上,给我站军姿!什么时候,站得跟电线杆子一样直了,什么时候,再去上岗!”
“还有,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深刻反省一下,你那懒散的工作作风!明天早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念!”
张彪的这番话,就是典型的“杀鸡给猴看”。
他要拿李建国这个最老实的人开刀,给所有保安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其他的保安,都低着头,敢怒不敢言。他们都跟李建国共事了好几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现在,没人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
那天,李建国回到家,晚饭都没吃。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趴在桌子上,用那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哆哆嗦嗦地,写了半宿的检讨。
写着写着,他那浑浊的老眼里,就噙满了泪水。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04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张彪像是跟李建国杠上了一样,变着法地,折腾他,刁难他。
他给保安队,制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新规矩。
比如,他要求所有的保安,都要主动给一些“重点业主”,提供“增值服务”。
所谓的“重点业主”,就是那些开着豪车,看起来很有钱,又或者,是跟他关系比较好的业主。
所谓的“增值服务”,就是免费帮他们洗车,取快递,甚至是遛狗。
李建国觉得,这已经超出了保安的工作范围。他鼓起勇气,跟张彪提了一句:“张队,咱们是保安,不是保姆啊。这……这不合适吧?”
结果,换来的是张彪的一顿劈头盖脸的辱骂。
“不合适?我看你这个老东西,是思想僵化,脑子进水了!什么叫服务意识?啊?这就是服务意识!你懂个屁!”张彪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要是不想干,就趁早给我滚蛋!多的是人想来干!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最后,他还以“顶撞上司”为由,罚了李建国两百块钱。
![]()
那两百块钱,是李建国顶着大太阳,站了好几天的岗,才挣回来的。
如果说,罚钱还只是小事,那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就让李建国,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张彪狠狠地踩在了脚底下,还碾了几下。
小区里,住在A栋别墅区的一个女业主,丢了一条白色的泰迪犬。
那女业主,是张彪的重点“服务”对象。据说,她的老公,是市里一个不小的官。
张彪一听,立马就紧张了起来。他带着人,把整个小区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条狗。
最后,他把所有的火,都撒在了当天负责A栋片区值班的李建国身上。
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就是李建国玩忽职守,没看好大门,才让狗给跑丢了。
“李建国!我告诉你!这条狗,是纯种的,买来的时候,花了三万多!现在丢了,你,必须得赔!”张彪指着李建国,恶狠狠地说。
“我……我没看到狗出去啊!”李建国急得满头大汗。
“你没看到?你眼瞎啊!那么大一条狗,从你眼皮子底下溜了,你跟我说你没看到?”张彪根本不听他解释,“我不管!今天之内,你要是找不回狗,你就自己掏钱赔!不然,我就报警,告你监守自盗!”
三万块钱!
这对李建国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他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都攒不够。
他百口莫辩,急得在原地直跺脚。他甚至想着,要不要给儿子打个电话,让他帮帮忙。
可他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不能让儿子知道,自己在这里,受这样的窝囊气。
就在李建国走投无路的时候,那条泰迪犬,自己,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跑回来了。
原来,是那女业主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院子门,狗自己溜出去玩了。
真相大白了。
可张彪,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对李建国说了一句:“算你个老东西运气好!”
然后,就腆着脸,跑去跟那个女业主邀功请赏去了。
那天晚上,李建国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单人床的保安宿舍里,再也忍不住了。
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蒙在被子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了。
05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屈辱中,一天天地过着。
李建国想过辞职。可他这个年纪,又能去哪里找一份有五险的工作呢?他不想再给儿子增加负担了。
他只能忍。
他每天都对自己说,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儿子结了婚,自己抱上了孙子,就什么都好了。
这天,他正在岗亭里吃着午饭——两个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就着一瓶白开水。儿子的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一接通,那头就传来李明兴奋的声音:“爸!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跟小雅,准备下个月就订婚了!”
小雅,是李明刚谈了半年的女朋友。李建国在视频里见过几次,是个很漂亮,也很有礼貌的姑娘。
“真的啊?”李建国一听,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馒头给掉了,“那……那太好了!太好了!”
“爸,这个周末,我准备带小雅,回来看你和妈。顺便,咱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商量一下订婚的具体事宜。”
听到这话,李建国心里,是又高兴,又害怕。
高兴的是,儿子的人生大事,终于有了着落。
害怕的是,他这个“后勤顾问”的谎言,眼看着,就要被戳穿了。
他无法想象,当儿子和那个漂亮的准儿媳,看到自己穿着一身保安制服,站在小区门口,给人家敬礼的样子,会是什么表情。
他更害怕,那个张彪,会当着他儿子和未来儿媳的面,像训孙子一样,训斥他。
那他这张老脸,该往哪里搁?
“小明啊,”李建国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周末……恐怕不行啊。爸……爸公司里忙,要加班,走不开啊。”
“爸,就是因为你忙,我们才更要过去看看你啊。”李明在电话那头说,“你别担心,我们就是过去看看你,给你送点东西,不耽误你工作。你把单位地址发给我,我们周六上午,直接过去找你。”
儿子的语气,很坚决,不容他拒绝。
李建国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他挂了电话,看着岗亭玻璃上,自己那张苍老而憔-悴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06
周六那天,天公不作美。
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里。
李建国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糟糕。
他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想着等会儿儿子来了,该怎么解释。
一大早,张彪就不知道又抽了什么疯。他把所有人都叫到岗亭门口,训话。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天雨大,路滑,都把眼睛给我放亮点!尤其是那些送外卖的,送快递的,都给我查严了!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我们高档小区里放!”
他说着,目光又落在了李建国的身上。
他看到李建国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看起来质量还不错的雨伞。那是去年冬天,李明特意从北京给他寄回来的,说是伞骨结实,能抗风。
张彪眼珠子一转,走了过去。
“你这伞,不错啊。”他一把就从李建国手里,把伞给抢了过去,在自己手里撑开,试了试。
然后,他把自己手里那把伞骨已经断了好几根,伞面上还破了几个洞的烂雨伞,扔到了李建国的脚下。
“我的伞坏了,这把,先借我用用。”张彪说得理直气壮。
![]()
李建国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什么看?不服气啊?”张彪瞪着眼睛,“让你用我张队的伞,是给你脸了!别不识抬举!”
说完,他指着小区大门口那个没有任何遮挡的主岗,对李建国命令道:“你,去那里站着!今天,就你一个人,负责主岗!不许躲雨!让我看到你偷懒,我扣你半个月工资!”
雨,越下越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李建国那把破烂的雨伞上,发出的,是“噗噗”的闷响。雨水顺着伞面的破洞,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灌。
不到十分钟,他就已经浑身湿透,冷得上下牙齿都在打颤。雨水顺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往下淌,流过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撑着自己的好伞,悠闲地坐在岗亭里,喝着热茶的张彪,心里,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车身线条流畅,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奥迪A8L,悄无声息地,像一头黑色的猛兽,从雨幕中驶来,稳稳地,停在了小区的自动道闸前。
张彪一看来了豪车,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立马放下手里的茶杯,撑着从李建国手里抢来的那把好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一路小跑着,就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冲着站在大雨里的李建国,声色俱厉地吼道:
“老东西!眼瞎啊!没看到有贵客来了吗?还不赶紧的,把道闸给我打开!”
李建国被他吼得一个激灵,连忙哆哆嗦嗦地,准备去按那个开闸的按钮。
就在这时,那辆黑色的奥迪车,后排的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
一张年轻,但眼神却异常冰冷的脸,出现在了车窗后。
正准备点头哈腰,说几句奉承话的张彪,在看清车里那人的脸时,他那副谄媚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