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灯下，苏楠帮他挑掉衬衫上沾染的线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嗔怪。
林毅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柔软，他看着她，眼睛里有比灯光更温暖的东西。
“犟了十年，不还是把你犟到手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苏楠却不说话了，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01
那一年，苏楠十六岁。
天，是从一瞬间黑下来的。
上一秒，教室里还是昏昏欲睡的午后，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着永远解不完的辅助线。
下一秒，脚下的大地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世界剧烈地摇晃起来。
桌椅、书本、同学惊恐的尖叫，都在瞬间被一种更巨大的轰鸣声所吞噬。
苏楠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掀翻在地。
紧接着，黑暗夹杂着粉尘和碎石，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
疼痛从腿部传来，然后是窒息感。
一切都安静了。
不，不是安静，是死寂。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有一小时。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一点点抽走她身体里的热量。
她想喊，但喉咙里全是粉尘，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她想动，但沉重的预制板像一座山，将她死死地钉在原地。
身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同学的哭声或呼救。
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切。
就在她意识渐渐模糊，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了过来。
那不是救援队喇叭里洪亮的声音。
而是一个男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在挖掘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沙哑的鼓励。
“有人吗？”
“再坚持一下！”
那个声音，像是穿透了厚重土石的一缕光，精准地照进了她濒临崩溃的心里。
苏楠用尽全身力气，拿起身边一块小石子，敲击着头顶的石板。
“咚…咚咚…”
“听到了！我听到了！”
头顶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挖掘的速度更快了。
她能感觉到碎石和泥土不断从缝隙中落下。
那个男人像是不知疲倦的机器，用血肉之躯为她开辟着一条生的通道。
终于，一块石板被撬开了。
一束光照了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光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探下头来。
那是一个男人，脸上、身上全是尘土，看不清样貌。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在往下渗着血。
他看到了苏楠，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别怕，我带你出去。”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比心安的力量。
苏楠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
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02
苏楠再次醒来时，是在医院里。
满眼都是白色，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她扭过头，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脸上的疲惫却无法掩饰。
他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见她醒来，他立刻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楠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
林毅立刻明白了，转身倒了一杯温水，用棉签沾湿了，小心翼翼地涂在她的嘴唇上。
“我……我的爸妈呢？”
这是苏楠醒来后，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林毅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最后，他只是伸出手，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
“楠楠，以后，有我。”
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但苏楠全明白了。
十六岁的她，成了孤儿。
那段日子，是灰色的。
身体的伤痛，远不及心里的窟窿来得巨大。
苏楠不哭不闹，只是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林毅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每天为她打来饭菜，一口一口地喂她。
帮她擦拭身体，处理医院里繁琐的手续。
在她做噩梦惊醒时，他会立刻推门进来，默默地坐在床边，直到她再次睡去。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出院那天，林毅带着苏楠回了“家”。
那不是她熟悉的家，而是一个租来的、只有一间卧室的小房子。
屋子很小，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先吃点东西，以后就住在这里。”
林毅说。
苏楠看着他，眼泪终于决堤。
她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将这些天所有的恐惧、悲伤和委屈，都宣泄了出来。
林毅的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抬起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从那天起，林毅成了苏楠唯一的亲人。
他比她大十三岁。
他用自己做建筑工人的微薄薪水，供她重返校园。
每天清晨，他会早早起来，为她做好早饭。
每天深夜，不管多晚，他都会坐在客厅里，等她下晚自习回家。
他的话很少，关心也总是显得有些笨拙。
天气冷了，他会买一件厚实的棉衣，默默地放在她的床头。
她来例假疼得脸色发白，他会手忙脚乱地去煮一碗红糖姜水，烫得自己龇牙咧嘴。
周围的邻居，看他们的眼神总是有些异样。
一个单身男人，带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总会引来一些闲言碎语。
林毅从不解释。
他只是更沉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而苏楠，在这样的守护下，渐渐地长大了。
她对林毅的感情，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最初是全然的依赖和感激。
她把他当成父亲，当成兄长，当成生命里的英雄和救赎。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着他。
她会为他晚归而担心。
会因为他和其他工友家的女人多说一句话而心里发酸。
她会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
她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这份爱，生根于废墟之下，成长于十年相伴的时光里。
深刻，且执着。
十八岁生日那天，苏楠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
她给林毅倒了一杯酒。
“林毅，我成年了。”
林毅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
“嗯，是大姑娘了。”
“所以，你可以娶我了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有些错愕地看着苏楠。
“楠楠，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苏楠的眼眶红了，“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林毅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杯子里的酒，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再抬头时，他的眼神里满是苏楠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疼惜，有无奈，还有一丝……痛苦。
“你还小，分不清感激和爱情。”
“你只是……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我们年龄差距太大了，不合适。”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了这么多话，却是为了拒绝她。
苏楠不相信。
她不相信这个为她付出了所有的人，对她会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她固执地认为，他只是因为年龄和身份的差距而自卑。
从那天起，苏楠的追求变得更加直接和热烈。
她用自己打工赚来的钱，给他买他舍不得买的好烟。
她学习烹饪，变着花样地为他做饭。
她会像所有热恋中的女孩一样，在他出门前，为他整理好衣领。
然而，她的每一次靠近，换来的都是林毅不动声色的闪躲。
他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却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时间，就在这一个追、一个躲的拉锯战中，又过了几年。
苏楠大学毕业了。
她拿到了一家外地公司的录用通知书。
那天晚上，她把通知书放在了林毅的面前。
“林毅，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要不要我？你如果不要，我明天就买票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林毅看着那张通知书，又抬头看了看苏楠。
眼前的女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的黄毛丫头。
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满是坚毅。
他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十年的守护，难道就要在今天画上句号吗？
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
漫长的沉默，几乎耗尽了苏楠所有的力气。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起身回房的时候，林毅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样。
“别走。”
苏楠的脚步顿住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他。
林毅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有挣扎，有痛苦，有不舍，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结婚吧。”
苏楠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悲伤，是得偿所愿的喜悦。
她赢了。
她用自己十年的执着，终于赢得了这个男人的妥协。
03
婚礼办得非常简单。
没有婚纱，没有宴席，甚至没有一枚像样的戒指。
两人只是去民政局领了证，请了几个相熟的老邻居，在家里吃了顿便饭。
家，还是那个小小的两居室。
只是墙上，多了一个红得刺眼的“囍”字。
苏楠觉得，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字。
她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妻子。
饭后，邻居们都识趣地告辞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和暧昧。
苏楠的心，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偷偷地看着林毅。
他正低着头，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
只是他的耳根，有些微微发红。
苏楠觉得好笑，又觉得甜蜜。
这个比她大十三岁的男人，在某些方面，竟像个纯情的少年。
她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林毅。”
“嗯？”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苏楠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语气里带着一丝霸道的宣告。
林毅没有转身，只是轻声说：“去洗个澡吧，忙了一天，也累了。”
新换的床单，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苏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从废墟下的绝望，到此刻的安稳。
她生命中最黑暗和最光明的时刻，都与同一个男人有关。
浴室的水声停了。
林毅穿着一件灰色的旧T恤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还在滴着水，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爽气息。
他没有看苏楠，径直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下来。
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
黑暗中，苏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他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交织在一起。
她翻了个身，主动靠近他，将手搭在了他的胸口。
她幻想着，他们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甚至开始幻想着他们的未来。
他们会有一个孩子，或许是男孩，或许是女孩。
她要把自己缺失的童年和爱，加倍地补偿给自己的孩子。
他们会组成一个真正完整的家。
想到这里，苏楠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04
夜，越来越深。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苏楠满怀着爱意和期待，身体又向林毅靠近了一些。
她的手，顺着他的胸膛，缓缓地向下滑去。
她想要用自己的热情，来融化这个男人的内敛和羞涩。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他腰腹的时候，林毅的身体却猛地一僵。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苏楠有些疼。
“别……”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楠的动作停住了，她愣了一下。
借着月光，她看到林毅的侧脸紧绷着，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怎么了？”
她轻声问，以为他只是太紧张了。
“林毅，我们是夫妻了。”
她试图安抚他。
林毅却没有回答。
他松开她的手，然后，坐了起来。
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异常沉重。
他打开了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瞬间将房间照亮。
苏楠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她看到林毅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起身下床，走到衣柜旁，从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苏楠认识那个盒子，那是林毅放自己最重要东西的地方，他从不让她碰。
他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锁，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
纸袋已经很旧了，边角都已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他拿着那个纸袋，重新走回床边，坐下。
然后，他将纸袋递给了苏楠。
他的眼神，无比复杂，像是下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楠楠，在我们成为真正的夫妻前，这件事，你必须知道。”
“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多年。”
苏楠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她接过那个纸袋，感觉它有千斤重。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纸袋的封口。
里面是一张折叠好的纸。
她将纸展开，顿时就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