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药肆翁

清光绪五年，苏州府吴县的观前街旁，有间不起眼的药肆，名曰 “守拙堂”。掌柜姓竺，名松，字养真，原是太医院的学徒，因不善钻营，又不肯迎合权贵，被排挤离了京城。他带着一木箱医书和半袋草药，辗转来到吴县，用仅存的积蓄盘下这间小铺，靠给邻里诊病抓药度日。

竺松性子温厚，诊病时从不多收分文，遇到穷苦人家，更是常常赠药。他药肆里的药材，都是亲自去城郊的山货栈挑选，成色、年份半点不含糊，因此 “守拙堂” 的名声渐渐在街坊间传开，虽赚不了大钱，倒也能维持生计。只是他年近四十，仍是孤身一人，唯一的伴儿是只通人性的老花猫，名叫 “墨团”，每日蜷在药柜上，见了熟客便懒洋洋地抬抬爪子。

这年深秋，吴县爆发痢疾，染病者上吐下泻，几日便形销骨立。城里的大药铺趁机抬高药价，寻常百姓根本买不起。竺松看着街头面色蜡黄的病患，心里急得像火烧。他翻遍医书，找出一个治痢疾的古方，可方中的 “金钗石斛” 极为稀缺，药栈里早已断货，仅有的几株都被大药铺的掌柜以高价收走了。

正当竺松愁眉不展时，药肆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脸上沾着泥点，裤脚还在滴水，他扶着老妇人走到柜台前，声音沙哑地说：“掌柜的，求您给我娘看看，她已经拉了三天了，再这么下去……” 说着，眼圈就红了。

竺松连忙扶老妇人坐下，伸手搭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眉头皱得更紧：“是急性痢疾，再拖下去会伤了元气。只是我这里缺一味关键药材，怕是……” 少年一听，“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掌柜的，您行行好，我知道您是好人，只要能救我娘，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愿意！”

竺松连忙扶起他，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救，实在是缺药。那金钗石斛生在悬崖峭壁上，现在天寒地冻，根本没法采。” 少年却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掌柜的，我知道哪里有！我家住在西山脚下，去年上山砍柴时，见过崖壁上长着几株，我这就去采！”

竺松一愣，西山的悬崖陡峭异常，平日里连采药人都不敢轻易涉足，更别说一个半大的孩子。他连忙摆手：“不行，太危险了，万一出了差错，你娘怎么办？” 少年却咬着牙：“我娘要是没了，我活着也没意思。掌柜的，您等着，我一定能采到药！” 说完，不等竺松阻拦，就扶着老妇人往外走，临走前还回头说：“掌柜的，您先给我娘开点缓解的药，我明天一早就把石斛送过来！”

竺松看着少年的背影，心里又急又愧。他连忙配了些止泻的草药，追出去递给少年，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当晚，吴县下起了小雨，竺松坐在药肆里，对着那包草药发呆，墨团蹭着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他一夜没合眼，心里总惦记着少年的安危。

第二天清晨，雨还没停，竺松就早早开了门，不时往街西头张望。直到辰时，才看见少年踉踉跄跄地走来，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裤腿被划开好几道口子，手上还渗着血，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布包。少年走到柜台前，从布包里掏出几株带着露水的金钗石斛，笑着说：“掌柜的，您看，我采到了！”

竺松连忙接过石斛，又拉过少年的手查看伤口，眼眶一下子红了：“孩子，你这是何苦呢？快坐下，我给你敷点药。” 少年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掌柜的，先给我娘熬药吧。” 竺松点点头，连忙生火熬药，又给少年端来一碗热粥。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竺松忍不住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就你和你娘两个人吗？”

少年喝了口粥，才慢慢说：“我叫岑芽，我爹前几年上山采药摔死了，就我和娘相依为命。” 竺松心里一酸，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怜。等药熬好，竺松跟着岑芽去了他家 —— 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屋里只有一张土炕和一张破桌子。竺松看着老妇人喝下汤药，又嘱咐了注意事项，才起身离开。临走前，他把身上所有的碎银子都塞给了岑芽：“拿着，给你娘买点营养品，不够再去药肆找我。”

岑芽捧着银子，眼泪掉了下来：“掌柜的，您真是好人，我以后一定还您！” 竺松笑了笑：“傻孩子，先把你娘的病治好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竺松每天都去岑芽家探望，老妇人的病情渐渐好转。岑芽也常去药肆帮忙，扫地、擦药柜、碾药材，做得有模有样。竺松见他聪明伶俐，又对药材很感兴趣，便开始教他辨认草药、记药方。岑芽学得很认真，不到半个月，就能准确报出柜里几十种药材的性味和功效。

痢疾渐渐平息，“守拙堂” 却比以前更热闹了。街坊们都知道竺松救了岑芽母子，还没收分文，纷纷来药肆抓药，有的还特意多给些银子，竺松却总是婉拒：“治病救人是本分，哪能多收钱。”

可好景不长，这年冬天，吴县知府的母亲得了怪病，浑身瘙痒，彻夜难眠。知府请遍了城里的名医，都没能治好，最后听说了竺松的名声，便派人把他请进府里。竺松给老夫人诊脉后，说：“老夫人这是湿热郁结所致，需要用‘雪莲子’入药，才能清热祛湿。只是这雪莲子生在雪山之巅，眼下寒冬腊月，根本无处可寻。”

知府一听，脸色沉了下来：“本府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必须找到雪莲子，否则，你这‘守拙堂’就别想开下去了！” 说完，就命人把竺松押在府里，只让岑芽回去想办法。

岑芽回到药肆，急得团团转。他想起竺松曾说过，西山深处有座小雪山，或许那里有雪莲子。可那小雪山终年积雪，山路崎岖，又逢大雪，根本没人敢去。岑芽看着药柜上的墨团，咬了咬牙：“竺掌柜救了我和娘，我不能让他出事！”

当天夜里，岑芽背着药篓，拿着砍柴刀，悄悄上了西山。雪下得很大，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好几次差点滑倒，手上、脸上都被树枝划伤了。走到半山腰时，他实在冻得不行，就找了个山洞躲起来，啃了几口干粮，又接着往上爬。

第二天中午，岑芽终于爬到了小雪山的山顶。他在积雪里仔细寻找，终于在一块岩石下发现了几株雪莲子。他小心翼翼地把雪莲子挖出来，放进药篓里，刚想下山，却发现来时的路被大雪盖住了，根本分不清方向。

岑芽心里慌了，他在雪地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下山的路。天渐渐黑了，气温越来越低，他冻得浑身发抖，只能靠在一棵松树下，抱着药篓取暖。他想起娘还在等他，想起竺掌柜还在知府府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却很快就结成了冰。

就在岑芽快要失去意识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 “喵喵” 的叫声。他睁开眼，看见墨团正踩着雪朝他跑来，身上还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满脸焦急的老妇人。原来，老妇人见岑芽一夜没回，知道他去了西山，便带着墨团顺着脚印找了过来。

岑芽又惊又喜，连忙跟着老妇人和墨团下山。回到家时，天已经亮了，他顾不上休息，拿着雪莲子就往知府府里跑。知府见岑芽浑身是伤，手里却捧着雪莲子，也有些动容。竺松用雪莲子给老夫人配了药，老夫人的瘙痒很快就止住了。

知府很感激竺松，想赏他银子，还想让他做府里的医官。竺松却婉拒了：“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习惯了药肆的生活，医官一职，实在担当不起。” 知府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勉强，只是下令，以后 “守拙堂” 的税银全免。

竺松回到药肆，看着岑芽和老妇人，心里暖暖的。他对岑芽说：“孩子，你愿意跟着我学医术吗？以后，这‘守拙堂’就交给你了。” 岑芽连忙点头，眼里闪着光：“我愿意！我一定好好学，像您一样，治病救人，不赚黑心钱！”

从此，岑芽就正式成了竺松的徒弟，白天跟着竺松诊病抓药，晚上就挑灯读医书。竺松把自己毕生的医术都传授给了他，还常常告诫他：“学医先学德，若是为了钱财丢了良心，再好的医术也没用。”

转眼过了五年，岑芽长成了挺拔的青年，医术也越发精湛，不少病患都点名要他诊病。竺松的头发也白了不少，渐渐把药肆的生意交给了岑芽打理。这年春天，岑芽救了一个落难的女子，女子名叫苏晚，也是个懂医术的，两人志同道合，很快就成了亲。

婚后，苏晚也在 “守拙堂” 帮忙，夫妻俩同心协力，把药肆打理得井井有条。竺松看着他们，心里很是欣慰，只是偶尔会对着药柜上的墨团发呆 —— 墨团已经很老了，常常蜷在那里睡觉，不怎么动弹了。

这年冬天，墨团寿终正寝，岑芽和苏晚把它埋在药肆后院的老槐树下。竺松站在树下，叹了口气：“老朋友，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没过多久，竺松得了一场重病，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把岑芽和苏晚叫到床前：“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只守着这‘守拙堂’，救了些人。以后，你们要好好经营药肆，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初心。” 岑芽和苏晚含泪点头，哽咽着说：“师父，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几天后，竺松安详离世。岑芽和苏晚按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在了墨团旁边。街坊们都来送葬，有的老人抹着眼泪说：“竺掌柜是个好人啊，可惜走得太早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守拙堂” 的名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从外地赶来求医。岑芽和苏晚也有了孩子，是个男孩，他们给孩子取名叫 “竺念”，意为 “思念竺松”。

这年清明，岑芽带着苏晚和竺念去给竺松扫墓。竺念牵着父亲的手，指着墓碑上的字问：“爹，这就是爷爷吗？他是不是很厉害？” 岑芽点点头，笑着说：“是啊，你爷爷是个很厉害的医生，他救了很多人，我们都要向他学习。”

竺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去摸墓碑旁的小野花。风轻轻吹过，带来了药草的清香，仿佛竺松还在药肆里，戴着老花镜，仔细地抓药，墨团蜷在药柜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只是，没人知道，竺松临终前，曾握着岑芽的手，轻声说：“其实，当年我在太医院，并非只是因为不善钻营才离开……” 话没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岑芽想问什么，却再也没有机会。这个秘密，随着竺松的离去，埋在了泥土里，或许有一天，竺念长大了，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故事，或许，它会永远成为一个谜，留在 “守拙堂” 的岁月里，伴着药草的清香，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