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万物有灵,影亦有魂。”
光之所至,必有影随。寻常人家,只把影子当作身形的附属,从不留意。然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古老乡俗中,影子,却被视为连接阴阳两界的桥梁,是人“精、气、神”三者中“精”的外显。
精气旺,则影子凝实;精气衰,则影子虚浮。
更有甚者,流传着一种早已失传的禁忌手艺——“饲影”。
王生从没想过,这种只在乡野怪谈里听过的东西,会随着他从湘西大山里娶回来的新媳妇,一同踏入家门,并将他全家的性命,都拖入一个由烛光和皮影构筑的无声深渊。
01.
王生是在外打工时认识柳眉的。
柳眉人如其名,眉眼弯弯,温婉安静,像一株空谷幽兰。她的家乡在湘西一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偏僻寨子。
两人情投意合,谈婚论嫁时,柳眉什么彩礼都没要。
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她家传的一箱嫁妆,必须跟着她一起进门,并且要摆在主卧,谁也不能乱碰。
王生心想,这算什么要求,自然满口答应。
婚礼那天,柳眉的嫁妆被两个壮汉抬了进来。那是一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样式古朴,上面雕刻着一些看不懂的鸟兽纹路,箱子角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
王生的母亲好奇,笑着问:“亲家母真是疼女儿,这里面装的都是金银首饰吧?”
柳眉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晚上,宾客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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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婚房,看见柳眉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口樟木箱。
一股混合着樟木和陈年皮革的味道弥漫开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没有丝绸,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皮影人。
那些皮影制作得极为精致,人物的关节处用细线连接,涂抹的色彩虽有些斑驳,却依旧鲜活。文臣武将,才子佳人,甚至还有几个青面獠牙的鬼怪。
每一个皮影的眼睛,都画得格外传神,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在默默地注视着你。
王生酒醒了一半。
“小眉,你家是唱皮影戏的?”
柳眉回头,脸上带着一种王生从未见过的庄重神情。
“不是唱戏,”她轻声说,“是供养。”
“供养?”王生没听懂。
柳眉没有再解释,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面容和善的老旦皮影,和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皮影,用一块红布仔细擦拭干净。
然后,她将这两个皮影,挂在了床头正对着的墙壁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重新露出温柔的笑容。
“王生,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能保佑家里人平安康健。”
王生虽然觉得有点怪,但新婚之夜,他不想为这点小事扫兴。
或许只是某种特殊的风俗吧,他想。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当他转过身去洗漱时,那挂在墙上的老旦皮影,那双用墨点出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幽幽地“看”向了隔壁房间——他母亲睡觉的地方。
02.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柳眉是个无可挑剔的妻子,孝顺公婆,勤劳持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王生的母亲逢人就夸自己儿子有福气,娶了个神仙一样的好媳妇。
唯一的怪事,就是柳眉对那箱皮影的看重。
她每天都会打开箱子,用软布擦拭那些皮影,就像在照料什么活物。
而且,她从不允许任何人,包括王生,触碰那些东西。
大概过了一个月。
王生的母亲开始觉得身体不对劲。
起初只是觉得容易疲劳,嗜睡。年纪大了,这也很正常。
但渐渐地,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却又咳不出什么东西。
去医院检查,拍了片子,验了血,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各项指标都基本正常,只说是老年性的支气管弱,开了些药,让回家静养。
可这药吃下去,一点效果都没有。
王母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短短半个月,就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精气。
更让王生感到不安的是,母亲开始说胡话。
她总说,一到晚上,就看到有个“穿戏服的老旦”,站在她床边,幽幽地看着她。
“那影子的手啊,冰凉冰凉的,就放在我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母亲拉着王生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王生只当是母亲病久了,精神恍惚,产生了幻觉。
他安慰着母亲,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那天晚上,王生起夜,路过主卧。
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
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只见柳眉背对着门,坐在地上,面前支起一块白布。她点着两根白蜡烛,烛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她的手里,正举着那个老旦皮影和武将皮影,在白布前缓缓晃动。
她没有唱词,也没有配乐,整个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那两个皮影,在烛光的映照下,在白布上无声地上演着一出诡异的默剧。
那个老旦皮影,正做出一个弯腰、伸手、按压的动作。
而那个武将皮影,则像一个忠诚的卫士,持刀肃立在一旁。
王生瞬间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母亲说的“穿戏服的老旦”,压在她胸口的手……
他猛地推开门!
“小眉!你在干什么!”
柳眉被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皮影“啪”地掉在地上。
她慌忙回头,脸色在烛光下白得像纸一样。
“王生……我……我是在为咱妈祈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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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王生指着地上的皮影,声音都变了调,“我妈说有个老旦影子压着她!是不是就这东西在作祟!”
柳眉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拼命地摇头。
王生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地上的老旦皮影,就要往地上摔。
“不要!”
柳眉发出一声尖叫,疯了一样扑过来,死死抱住王生的胳膊。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不能摔!摔了它,妈就真的没命了!”
03.
柳眉的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王生的怒火上。
他愣住了,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妻子。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拉着王生,跪在了地上。
“王生,你听我解释……这不是害人的东西,这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续命影’。”
在柳眉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王生听到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家族秘密。
柳眉的祖上,曾出过一位技艺高超的皮影匠人。但他做的皮影,不为唱戏娱乐,而是为了一种诡异的仪式。
他们相信,人的寿命和健康,就像一盏油灯里的灯油,是会耗尽的。
而这种特殊的皮影,以秘法制作,用主家的血“开光”后,就能成为一个“容器”。
通过一种被称为“饲影”的仪式,皮影可以从周围的环境,甚至是从别人的身上,“借”来生气和阳气,然后转嫁到被守护的家人身上。
那个老旦皮影,就是柳眉出嫁前,用自己的指尖血,为王生母亲“开光”的。
而那个武将皮影,则是守护者,防止外来的邪祟侵扰。
“我每晚都在用仪式,把妈散掉的精气,重新聚拢回她身上……”柳眉哭着说,“如果不是这样,妈可能……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王生的大脑一片空白。
续命?借气?
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妈身体不好,你就在用这东西给她‘续命’?那她为什么越来越差!还总说看到影子!”
柳眉的脸色更加苍白。
“因为……因为‘饲影’需要一个引子,它一开始会吸走一部分宿主的精气作为连接……等连接稳固了,才会开始反哺。”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而且,被‘饲’的人,神魂会和皮影相连,能看到它……是很正常的。”
王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续命,这分明是催命!
“胡说八道!”他一把推开柳眉,指着那口樟木箱,“把这些鬼东西,全都给我扔了!”
“不行!”柳眉再次扑了上来,死死护住箱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恐惧。
“王生,你信我!这箱子里的每一个皮影,都对应着我们家里的一个人!老旦对应妈,书生对应爸,那个小童子……对应的是我们未来的孩子!这些是我们的‘命影’,动不得啊!”
她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在王生脑子里炸开。
他看着满箱子的皮影,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张张牛皮,而是一个个被丝线操控的家人。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天晚上,夫妻俩第一次分房睡。
王生守在母亲床边,一夜没敢合眼。
午夜时分,他亲眼看到,卧室那扇紧闭的门上,模模糊糊地透出一个极淡的人影轮廓。
那轮廓,穿着戏服,梳着发髻,和墙上挂着的那个老旦皮影,一模一样!
它就那么静静地“贴”在门上,似乎在窥伺着房间里的一切。
王生吓得浑身冰冷,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影子才缓缓消失。
而床上的母亲,又发出了一阵剧烈而痛苦的咳嗽。
王生知道,柳眉没有说谎。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控制。
04.
事情的彻底爆发,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王生正在单位上班,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他家吵得天翻地覆,让他赶紧回去看看。
王生心里一沉,立刻请假往家赶。
刚到楼下,就听到自家传来父亲愤怒的咆哮和母亲凄厉的哭喊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打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
那口樟木箱被砸开了,几十个精致的皮影人散落一地,有的甚至被撕成了两半。
王生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双眼通红,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正对着墙角瑟瑟发抖的柳眉。
“你这个妖女!说!你到底对我老婆子做了什么!”
母亲则瘫坐在沙发上,一边哭一边指着柳眉。
“她……她是个妖怪……她要用影子吸干我的命啊……”
原来,就在今天上午,母亲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能下床走动。她走到主卧门口,又看到了那个“贴”在门上的老旦影子。
这一次,她没有害怕,而是积攒了多日的怨气和恐惧一起爆发了。她冲进房间,拿起衣架就朝墙上挂着的皮影打去。
柳眉正好买菜回来,看到这一幕,疯了一样冲上去阻止。
两人拉扯之间,王母被推倒在地。
王父回来,看到老伴倒在地上,儿媳妇护着两个诡异的皮影,瞬间就信了老伴嘴里念叨的“妖女”、“吸命”的说法。
怒火攻心之下,他抄起斧子就劈了那口箱子,又拿起了菜刀。
“爸!你冷静点!”
王生冲过去,一把夺下父亲手里的菜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父指着柳眉,气得浑身发抖:“你问这个女人!她承认了!她一直在用这些鬼东西,害你妈!”
王生看向柳眉。
柳眉脸上挂着泪,眼神却异常平静,带着一丝绝望。
“我没有害妈,我是在救她。”她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们,亲手把救命的东西给毁了。”
她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一个被撕掉半边脸的书生皮影,那是对应王父的“命影”。
“现在,‘命影’已破,气数就散了。”
她的话音刚落。
“哎哟!”
王父突然捂住胸口,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呼吸也急促起来。
“老头子!”王母尖叫一声。
王生也懵了,赶紧冲过去扶住父亲。
他父亲有心脏病史,但一直控制得很好,好几年没犯过了。
“快……快叫救护车……”王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被撕成两半的老旦皮影,在地上微微动了一下。
它那原本被撕裂的牛皮切口处,竟然渗出了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气。
那黑气像一条有生命的小蛇,飘散在空中,然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倒地的王父的鼻孔里。
王父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翻白,彻底晕了过去。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医院里,抢救室的红灯亮起,王生和母亲焦急地等在外面。
只有柳眉,失魂落魄地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守着一地破碎的皮影,泪流满面。
她喃喃自语:“破了……都破了……”
“破了就要补。”
“补不上了……根基坏了,怎么补……”
“那就要……抢。”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和决然。
她从狼藉中,找到了那个对应着王生的、完好无损的武将皮影。
她死死地攥住它,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05.
父亲的命是抢救回来了,但情况很不好。
突发性心肌梗死,面积很大,虽然脱离了危险,但医生说,以后恐怕离不开病床和药物了。
更奇怪的是,自从父亲倒下后,母亲的咳嗽竟然奇迹般地好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就好像,父亲替她生了这场病。
王生看着病床上虚弱的父亲,和床边精神矍铄的母亲,心里那股寒意越来越重。
柳眉说的话,那些关于“命影”、“气数”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开始害怕回家,害怕看到柳眉,害怕看到那些破碎的皮影。
这个家,已经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充满诡异和恐惧的地方。
他必须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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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老家一个远房亲戚提过,在城郊的青云山上,有座破败的道观,里面住着一个姓陈的老道长,据说在处理这些“脏东西”方面,很有一些手段。
以前王生只当是封建迷信,一笑而过。
但现在,这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开车上了青云山。
道观确实很破,看起来摇摇欲坠。
陈老道长须白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正在院子里打太极,动作缓慢,却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度。
王生将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讲得很混乱,连自己都觉得像在说疯话。
但陈老道一直静静地听着,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王生讲完,他才缓缓收了功,睁开眼。
他的眼神,不像一个老人那样浑浊,反而异常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湘西柳家,‘饲影’一脉,没想到,还没断了传承。”
老道长一开口,就让王生心头剧震。
“道长,您……您知道这个?”
“略有耳闻。”陈老道捻了捻胡须,“此术源于古代巫蛊,以影为媒,窃人气运,续己之命。本是夺天地造化的邪术,只是到了后世,才演变成了护佑家宅的法门。”
“但万变不离其宗,其根子,依旧是‘窃’与‘夺’。”
老道长看着王生,目光深邃。
“你父亲的‘命影’被毁,气运破损,你母亲的‘命影’就趁虚而入,夺了他的生气去补自身。所以你父亲倒下,你母亲反而好了。这是一报还一报的因果。”
王生听得冷汗直流,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道长!求您救救我们一家!这东西太邪了!我只想把它从我们家赶出去!”
陈老道摇了摇头。
“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家的气数,已经和这一箱皮影死死地绑在了一起。强行驱赶,只会让你们家破人亡。”
王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那怎么办?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摆布吗?”
“也不是没有办法。”
老道长转身走进屋里,端出一杯清茶。
“凡事相生相克。这种邪术,最怕的就是阳气和正法。但破局不能用蛮力,得用巧劲。”
他递给王生一杯茶,示意他坐下。
王生颤抖着手接过茶杯,急切地问道:
“道长,求您指点迷津!到底要用什么办法?”
陈老道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沉重的告诫。
“要对付影子,就要比它更懂规则。破局之法有三,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错。”
“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王生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能救我家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老道长凝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决心还算满意。
他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好。那你听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