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荆楚岁时记》有云:“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营盆供诸佛。” 此为中元,地官赦罪,亡魂获赦,皆出人间。故而此夜,人间灯火为亡人而燃,水上河灯为孤魂引路。然阳间道,阴间行,人鬼殊途,最忌交错。长辈们总会告诫,此夜早归,莫要近水,更不要随意应答黑暗中的呼唤。而在这诸多禁忌中,有一条最易被年轻人忽视,那便是衣着颜色。城东青云观的老道士常说一句话:“中元之夜,红不招鬼,白不招人。” 这话听着玄乎,直到那一年,林辰才明白,这每一个字,都是用血和泪写下的教训。
01.
暑假过半,空气里弥漫着燥热与蝉鸣的黏腻。林辰,一个在省城读大学的历史系学生,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江南小镇——青石镇。
青石镇依水而建,镇上的人们对传统节令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敬畏。尤其是农历七月,整个镇子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大人们的脸上少了许多笑容,孩童们也被勒令不许在河边戏水,更不许在夜里四处乱逛。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林辰的奶奶一下午都在忙活,折着锡箔元宝,嘴里念念有词。她看到林辰从房间里拿出准备明天穿的衣服——一件崭新的白色棉麻衬衫时,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辰儿,这件衣服明天可不能穿!”奶奶的语气不容置喙。
林辰有些不解,他拿起衬衫闻了闻,上面还有阳光的味道,“为什么啊奶奶?这件挺凉快的。”
“明天是鬼节!”奶奶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见,“穿一身白,像什么样子?是生怕那些东西瞧不见你吗?”
对于这些说法,林辰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他更愿意相信科学。他敷衍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明天换一件。”
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他约了高中时的死党,张博文,晚上去镇子西边的水库大坝上乘凉。张博文和他一样,对这些神神鬼鬼的说法嗤之以鼻,甚至还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晚上八点多,林辰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出了门。夜风吹散了白天的暑气,带着水库方向特有的、微腥的凉意。张博文早已等在了大坝上,他更夸张,穿了一件鲜红色的T恤,在昏暗的路灯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你可真行,还真穿了一身白。”张博文笑着捶了林辰一拳,“我俩这身打扮,一个赛一个的犯忌讳。我倒要看看,今晚能招来个什么东西。”
林辰也笑了:“能招来什么?最多招来一堆蚊子。”
两人并肩坐在大坝的水泥护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学里的趣事。水库的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粼光,远处的山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夜色里。
周围很静,静得有些反常。除了他们两个,平日里晚上总有几对情侣或纳凉老人的大坝上,今晚空无一人。
“说起来,你听过青云观那个老道士的说法吗?”张博文忽然神秘兮兮地开口。
“什么说法?”
“就是关于穿衣服的。他说,‘红不招鬼,白不招人’。”张博文模仿着老人的腔调,“意思是,鬼魂这些阴物,它们不喜阳气盛的红色,所以穿红色反而能辟邪。但白色就不一样了,白色在民俗里是丧葬的颜色,阴气重。穿着一身白在外面走,就像是给游荡的孤魂野鬼发请帖,告诉它们,‘我在这里,快来找我’。”
林辰听得有些发毛,忍不住紧了紧衣领。夜风不知何时变得更凉了,吹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别自己吓自己了。”林辰故作镇定地拍了拍张博文,“无稽之谈。”
张博文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咱俩拍张照,纪念一下咱们中元节作死二人组。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科学青年破除封建迷信’!”
他打开手机闪光灯,“咔嚓”一声,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炸开。
就在照片生成的那一瞬间,林辰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张博文的手机屏幕。照片上,穿着红色T恤的张博文笑得没心没肺,而穿着白衬衫的自己,脸上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僵硬。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他们两人中间的空隙里,照片上多了一个模糊的、灰黑色的轮廓。那轮廓很淡,像是一个人影,正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林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02.
“你看这是什么?”林辰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指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黑影。
张博文凑过来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嗨,什么啊,镜头没擦干净吧,或者就是光线问题,鬼影呗。删了重拍一张。”
说着,他就要删掉照片。林辰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等等!”
他将照片放大,那个模糊的黑影也随之变得清晰了一些。它没有五官,只是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四肢细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仿佛就贴在他们两人身后的空气里。最让林辰感到恐惧的是,他能从那团模糊的黑影中,感受到一种被窥视的、冰冷的恶意。
“别看了,越看越瘆人。”张博文夺过手机,迅速删掉了照片,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拍了好几张风景照,“看,这不就没事了。”
林辰没有再说话,但他心里那股不安的预感却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他总觉得,从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就已经被惊动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张博文觉得无聊,提议沿着大坝走走。
大坝很长,另一头连接着一片废弃已久的纺织厂。那里曾经是小镇的经济支柱,后来倒闭了,厂房也就一直荒废着。关于那片厂房,镇上有许多不吉利的传闻,说是因为当年建厂时动了不该动的地方,压了一片孤坟,所以才经营不下去。
“走,去那边探险去!”张博文兴致勃勃地指向那片黑漆漆的建筑。
“别了吧,”林辰立刻反对,“太晚了,而且那边不安全。”
“胆小鬼。”张博文撇撇嘴,“行,不去就不去。”
他虽然这么说,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林辰无奈,只能跟了上去。越靠近废弃的厂区,空气中的凉意就越重。那种凉,不是水汽蒸发的自然之凉,而是一种阴森森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气。
厂区门口的大铁门锈迹斑斑,只留下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一阵夜风吹过,铁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就在这时,林辰清晰地听到,从那片黑暗的厂区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像是女人哼唱歌曲的声音。
那歌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你听见没?”林辰抓住张博文的胳膊,汗毛都竖了起来。
张博文也站住了脚,他侧耳倾听了片刻,脸色也有些发白:“好像……是有人在唱歌?”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林辰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们快走吧!”
然而,那歌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张博文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迷离,他喃喃道:“挺好听的……我们过去看看是谁在唱?”
他说着,竟然真的抬脚要往铁门缝里钻。
林辰吓坏了,死死地拉住他:“你疯了!不能进去!”
“放开我!”张博文的力气忽然变得出奇地大,他猛地一甩胳膊,竟将林辰甩倒在地。
林辰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一步步地走进了那片深渊般的黑暗中。那阵诡异的歌声,也在张博文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03.
恐惧像一张冰冷的网,瞬间攫住了林辰的四肢百骸。他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铁门前,对着里面声嘶力竭地大喊:“张博文!张博文你快出来!”
回答他的,只有风吹过空旷厂房时发出的“呜呜”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他不敢进去。那种源于生物本能的恐惧告诉他,那扇门的背后,是一个他绝对无法抗拒的恐怖世界。
林辰颤抖着拿出手机,手指哆哆嗦嗦地按下了张博文的号码。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单调而绝望的“嘟——嘟——”声。
怎么办?报警吗?
要怎么跟警察说?说我朋友被一阵歌声引进了废弃工厂?他们只会当自己是疯子。
冷汗浸湿了林辰的后背,那件白色的衬衫黏在身上,冰凉一片。他忽然想起了张博文白天说的那句话——“穿着一身白在外面走,就像是给游荡的孤魂野鬼发请帖”。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那歌声,是不是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而穿着红T恤的张博文,只是被无辜牵连了?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感觉周围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或许从他穿着这身衣服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跟上了他。
他不敢再待下去,转身拔腿就跑,沿着大坝一路狂奔。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那东西的脚步声很奇怪,不是跑,也不是走,而是一种“沙沙”的、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林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口气跑回了家。他“砰”的一声关上大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家里很安静,奶奶已经睡了。客厅的桌上,还摆着没烧完的纸钱和一些供果。
他稍微冷静了一些,再次拿出手机,准备给张博文的父母打电话。可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条微信消息。
是张博文发来的。
“我没事,刚才手机没电了,在厂里找到个地方充电。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出来。”
林辰看着这条消息,悬着的心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沉得更深了。
他太了解张博文了,以他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绝不可能发来如此冷静平淡的消息。而且,那个废弃了十几年的工厂,怎么可能会有地方充电?
这根本不是张博文!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就在这时,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只有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自拍照。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在一个破旧的车间里,光线昏暗。照片的主体是张博文,他穿着那件鲜红的T恤,正对着镜头笑。
可是那个笑容,却让林辰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张博文的嘴角咧开到一个极其夸张的角度,几乎要咧到耳根。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片空洞的、深不见底的漆黑。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出的表情。
更恐怖的是,林辰在这张诡异的笑脸照片的右下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角白色的衣角。
和他身上穿着的这件棉麻衬衫,一模一样。
04.
那个白色的衣角,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林辰的眼睛里。
一个可怕的推断浮上心头:拍照的“人”,或许根本不是张博文。它控制了张博文的手机,发来这张照片,就是为了告诉林辰一件事——我已经盯上你了。
而那个白色的衣角,更像是一个恶毒的宣告。
林辰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冲进卫生间,一把脱下身上那件白衬衫,像是丢掉什么会灼伤皮肤的烙铁一样,将它远远地扔进角落。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着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镜子里,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张博文还在那个鬼地方,无论如何,自己不能丢下他。
林辰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小镇上,能解决这种事情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城东青云观的那个老道士。
虽然从小到大,林辰都觉得那只是个故弄玄虚的“神棍”,但现在,这个“神棍”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胡乱地从衣柜里抓了一件深色的外套穿上,也顾不上现在已经是深夜,抓起家门钥匙就冲了出去。
青云观在镇子的东头,是一座很小的道观,藏在一片老旧的民居里,平时香火并不旺盛。林辰凭着记忆,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飞奔。
深夜的小镇街道空无一人,两旁的屋檐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像一只只张开大口的怪兽。林辰总觉得,那些阴影里藏着东西,正随着他的跑动而一起移动。
他甚至能听到,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之外,还有第三种声音。
那是一种很轻、很黏腻的“啪嗒、啪嗒”声,像是有什么人赤着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林辰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一张无法想象的、恐怖的脸。他只能咬紧牙关,跑得更快。
终于,青云观那扇斑驳的朱漆小门出现在了巷子尽头。
林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砰砰砰”地砸着门。
“开门!救命!道长!救命啊!”
砸了许久,门内才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以及一个苍老而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催魂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灰色道袍、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的老道士探出头来。他睡眼惺忪,一脸不悦地看着林辰。
“道长!求你救救我朋友!”林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把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从大坝上的照片,到废弃工厂的歌声,再到那张诡异的自拍照。
老道士起初还一脸不耐烦,但当他听到“一身白衣”和“废弃纺织厂”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脸上的睡意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让林辰进门,而是从门缝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林辰的手腕。他的手指干瘦但极有力量,像铁钳一样。
“把你今晚穿的那件白衣服,拿来给我看看。”老道士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
“衣服……衣服在家里!”
“快去拿!记住,用黑色的袋子装好,千万不要让它再沾到月光!”老道士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快去!迟了,你那个朋友……就真的回不来了!”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辰心上。
林辰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可他刚跑出巷口,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
只见在他家门口的街道上,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穿着鲜红色T恤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张博文!
他出来了?
林辰心中刚升起一丝喜悦,但下一秒,这丝喜悦就变成了刺骨的寒意。
因为他看到,“张博文”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挂着和那张照片里一模一样的、咧到耳根的诡异笑容。而他的手上,正提着一件东西。
一件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沾满了黑色污泥的……白色棉麻衬衫。
那正是林辰扔在家里的那件!
05.
林辰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顶着张博文躯壳的“东西”,一步一步、姿势僵硬地向他走来。
每走一步,它身上的关节都会发出“咔吧、咔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仿佛里面的骨头早已断裂错位。
它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林辰的心跳上。
林辰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不听使唤。他能闻到,从那“东西”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浓烈的、像是烂泥和腐肉混合在一起的腥臭味。
越来越近了。
十米,五米,三米……
林辰甚至能看清它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死寂和纯粹的恶意。
就在那“东西”即将走到他面前,即将伸出那提着破烂白衬衫的手时,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般在林辰耳边炸响。
“孽畜!还不住手!”
巷口,青云观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经追了出来。他手持一柄木制拂尘,几步就跨到林辰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老道士的出现,似乎让那个“东西”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它脸上的诡异笑容收敛了几分,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老道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吼。
“道长……它……”林辰躲在道长身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怕。”老道士的声音沉稳有力,“中元节阴气最盛,让它借着你衣服上的生人气,再加上你朋友这身纯阳的红衣做引,暂时凝了形。它要的,是你。你朋友的魂魄,应该还被它锁在这皮囊里。”
“那……那怎么办?还能救吗?”林辰急切地问。
老道士没有立刻回答,他眯着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张博文”,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难……太难了……”老道士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凝重,“这东西不是一般的游魂,怨气太重。它已经把你那件白衬衫当成了它的‘衣’,又把你朋友的身体当成了它的‘舍’……衣舍合一,就差最后一步了……”
“什么……最后一步?”林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对面的“张博文”突然动了。它猛地抬起头,咧开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它将手里的破烂白衬衫狠狠地朝着林辰扔了过来!
老道士眼神一凛,挥动拂尘,“啪”的一声将那件衣服抽落在地。
“道长!求求你救救我朋友!”林辰几乎要跪下了,带着哭腔哀求道,“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老道士死死地盯着那个因为衣服被打开而变得愈发狂躁的怪物,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和说不出的诡异。
“代价?”
他猛地回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辰,眼神中充满了怜悯与惊恐。
“孩子,你搞错了……”
林辰愣住了:“什么……搞错了什么?”
老道士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起来,他指着对面那个狂躁的怪物,又指了指林辰。
“它缠上的,根本不是你那个穿红衣服的朋友……”
“它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你身后……它真正想要的‘舍’,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