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杰,你……你先看看这个。”
张教授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他花白的头发在台灯下显得更加稀疏。他从一摞厚厚的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推到桌子对面。
档案袋牛皮纸的颜色,旧旧的,边角都磨圆了。
“教授,这,这是我的综合成绩单?” 李文杰的声音发干,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嗯。”
张教授没再多说,只是用手指点了点那张薄薄的纸。
李文杰的手抖得厉害,他伸了好几次,才把那张纸捏起来。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最后一个数字上。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个分数?”
“文杰啊,” 张教授叹了口气,靠回椅子里,椅子发出“嘎吱”一声抗议,“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01.
李文杰是村里飞出的第一个金凤凰。
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是村支书老爹李大山,逢人就念叨的。
李大山在村口的煤矿上干了半辈子,落了一身毛病,天一冷就咳得撕心裂肺。
他最大的念想,就是儿子能出人头地,再也不要回这山沟沟里,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李文杰懂事。
从小学到大学,他兜里揣着的奖状,比他爹兜里的烟盒还厚。
大学两年,他没睡过一个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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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六点,天还没亮透,他就已经坐在自习室里,对着厚厚的专业书“啃”。
食堂的饭点,他总是掐着最后几分钟去,买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一边吃一边看书。
室友们打游戏,喊得震天响,他戴上耳机,耳朵里放着英语听力,雷打不动。
室友们谈恋爱,周末花前月下,他泡在图书馆,一待就是一天。
“卷王”,这是室友们给他起的外号,带着点佩服,也带着点不理解。
李文杰不吭声,他只是埋头学。
他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室友陈浩,本地人,家里开了好几家连锁超市。
人长得帅气,篮球打得好,身边总围着一群人。
陈浩的专业课成绩,也就中等偏上,但人家路子广,早早就跟着系里的刘教授做项目,听说那项目分量不轻,对保研加分很有用。
李文杰没那些路子。
他唯一的路,就是死磕成绩。
每一门课,他都要求自己考到九十分以上。
每一次作业,他都写得工工整整,比印刷体还好看。
大三那年,为了一个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他跟两个同学在机房里熬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出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最后,全国一等奖的证书拿到手,他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那头,他娘王秀莲激动得直哭,颠三倒两地说:“好,好,我儿有出息了,你爹知道了,病都能好一半。”
李大山抢过电话,咳了两声,粗声粗气地说:“别骄傲!给老子好好念!保上研究生,咱家祖坟都冒青烟了!”
“保研”,这两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在李文杰心上,也像一盏明灯,照着他往前走。
保上了,就不用再花家里的钱。
保上了,毕业就能找个好工作,把爹娘接出山沟,过好日子。
为了这个目标,他拼尽了全力。
综合测评的每一项,他都算得清清楚楚。
成绩分、竞赛加分、社会实践分……他用笔在一张纸上反复地算,分数遥遥领先,排在专业第一。
02.
李文杰后来想了很久。
大概是交保研申请材料的那天下午。
负责收材料的是系里的行政助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姓王。王助理平时挺和气的,见谁都笑眯眯的。
可那天,她接过李文杰的材料,脸上的笑有点僵。她把那一沓厚厚的证书和表格翻了翻,眼神有点飘忽。
“放这儿吧。” 她说,语气淡淡的。
李文杰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多想。
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撞见陈浩进去。
陈浩手里也拿着个档案袋,但他没像别人一样在门口排队,而是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王姐,我爸让我给您带了点东西。” 陈浩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飘进了李文杰的耳朵里。
李文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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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没关严,他看见陈浩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购物纸袋,放在了王助理的桌子下面。
王助理连连摆手,嘴上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但脸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李文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回到宿舍,心里堵得慌。
他想跟人说说,可跟谁说呢?室友们都在忙着找工作,或者准备考研,没人会关心他的这点破事。
他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放下了。
不能说。
说了,爹娘只会跟着干着急,没用。
接下来的几天,他过得浑浑噩噩。
专业课的最后一门考试,是刘教授的《金融工程学》。
刘教授就是陈浩跟着做项目的那个导师,也是这次保研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李文杰走进考场,心里憋着一股劲。
他要把这门课,考出个最高分。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李文杰,靠的是实打实的本事。
卷子发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
题目不难,都是他复习过的知识点。他写得很顺,一个半小时,就答完了整张卷子。
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
交卷的时候,他特意看了一眼刘教授。
刘教授正低着头,跟旁边的监考老师说话,没看他。
走出考场,夏天的风吹在脸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李文杰抬头看了看天,天是灰色的,像蒙了一层脏东西。
03.
保研名单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公布的。
没有纸质的红榜,就一张贴在学院官网上的电子表格。
李文杰守在电脑前,从下午两点,一直刷新到两点。
两点零三分,网页终于跳了一下。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用发抖的手,握着鼠标,点开了那个链接。
名单很长,他从上到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找。
没有。
第一遍,没有。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
他又从头看了一遍。
还是没有。
他的血,一下子凉到了脚底。
怎么会?
不可能!
他的综合测评成绩,明明是专业第一!
他像疯了一样,把名单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眼睛都看红了,还是没有找到“李文杰”这三个字。
但是,他在名单的第三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陈浩。
李文杰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颗炸弹在里面炸开了。
他瘫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宿舍里很安静,室友们都出去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一粒一粒,在他眼前飞舞。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是家里的电话。
他盯着那个号码,像盯着一条毒蛇,迟迟不敢按下去。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他终于还是接了。
“喂,儿啊,名单出来没?” 是他娘王秀莲的声音,充满了期待和紧张。
“……没。” 李文杰撒了谎,声音嘶哑。
“哦,那你好好等着,别急。我跟你爹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嗯。”
“你爹今天还特地去镇上,割了二斤肉,说等你电话一到,咱家就放炮庆祝!”
李文杰再也听不下去了。
“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
他匆匆挂了电话,把脸埋在手掌里。
没有眼泪。
只是觉得心口那个地方,空了一大块,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他输了。
输得不明不白。
输给了那个他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看见陈浩和他的父母,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学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陈浩的父亲,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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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的母亲,穿着一身名牌,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满脸的骄傲。
一家人,其乐融融。
李文杰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看着那辆黑色的车汇入车流,消失在城市的灯火里。
04.
第二天,李文杰去了学院的教务办公室。
他想问个明白。
他想知道,自己的分数,到底差在了哪里。
还是那个王助理。
她看见李文杰,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是同情,又像是躲闪。
“李同学啊,名单已经公示了,都是经过评审委员会严格审核的,不会有错的。” 王助理端着茶杯,官腔打得十足。
“王老师,我不是来质疑名单的。我就是想看看我的综合测评明细,想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以后好改进。” 李文杰压着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王助理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她从电脑里调出了一份表格,把显示器转向李文杰。
“你自己看吧。”
李文杰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那张表格上逐行扫过。
每一项,他都几乎做到了极致。
可是在最后,有一项他没见过的分数——“导师推荐分”。
他的“导师推荐分”那一栏,写着一个刺眼的分数:75。
而陈浩的,是98。
就因为这一项,他的总分被拉了下来,从专业第一,掉到了第两。
而保研的名额,只有三个。
他的总分,89.5。
第三名的陈浩,90.5。
不多不少,正好差了一分。
“王老师,这个‘导师推荐分’是谁打的?” 李文杰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是……是评审委员会的老师们,综合评定的。” 王助理的眼神开始躲闪。
“哪个老师?”
“这个……这个是保密的。”
“我想申请复核。”
“李同学,流程就是这样,没有复核这一说。” 王助理的语气开始不耐烦了,“结果已经出来了,你再纠缠也没用。年轻人,一次失败算什么,好好准备考研,明年一样能上。”
李文杰还想说什么,办公室的门开了。
系主任走了进来,看见他,皱了皱眉。
“小李啊,怎么还在这儿?我听说了你的事,很遗憾。但是做人要往前看,不要钻牛角尖嘛。” 系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李文杰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图书馆。
他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想起了两年前,他爹送他来上大学。
那是李大山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脚上是一双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他把一个蛇皮袋子扛在肩上,里面是给儿子准备的被褥和土特产。
在宏伟的大学校门前,李大山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格格不入。
他把李文杰送到宿舍,把床铺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包。
打开来,是一沓零零碎碎的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一块的。
“儿啊,这是家里所有的钱了,你省着点花。爹没本事,只能供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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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山说完,没等李文杰反应,就转身走了。
李文杰追出去,只看到他爹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李文杰走到了学校的人工湖边。
湖水很静,映着天上的云。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张教授。
张教授是教他们基础课的老师,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古板,较真,但治学严谨,在学生里口碑很好。
张教授很欣赏李文杰,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表扬过他,说他是个搞学术的好苗子。
现在,张教授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05.
张教授的办公室,在老教学楼的顶层,很偏僻。
李文杰找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敲了敲门。
“请进。”
李文杰推开门,看见张教授正戴着老花镜,在一盏台灯下批改论文。
“张教授。”
张教授抬起头,看到是他,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
“是文杰啊,快坐。”
李文杰没有坐,他就站在办公桌前。
他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情绪激动,只是平静地陈述。
张教授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只是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敲着桌面。
“文杰,你说的这些,我相信。” 张教授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沉,“但是,‘导师推荐分’这个东西,很主观,没有标准答案。现在结果已经公示,想推翻,很难。”
“教授,我不是想推翻结果。” 李文杰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差在哪儿了。我想看看我的试卷,特别是刘教授那门课的试卷。我想死得明明白白。”
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年轻人,张教授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忍。
他知道这个学生,两年如一日地勤奋,踏实。
他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沉吟了半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吧。” 他站起身,“学校规定,原始试卷要封存归档。按理说,是不能随便看的。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带你去档案室看看。”
档案室在地下室,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
张教授打开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出现在眼前。
他在一排柜子前停下,从钥匙串上选了一把,插进锁孔,转动。
“嘎吱——”
柜门打开,一股陈年的灰尘扑面而来。
张教授在一堆牛皮纸档案袋里翻找着,嘴里念叨着学号。
“找到了。”
他抽出一份档案,吹了吹上面的灰,递给李文杰。
“你那门《金融工程学》的卷子,应该就在里面。”
李文杰的手,又开始抖了。
他打开档案袋的线绳,从里面抽出一沓试卷。
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字迹。
卷面很整洁,每一道题的解答都清清楚楚。
他翻到最后一页,在右上角,看到了一个用红笔写的数字:96。
一个很高的分数。
他松了口气,但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既然试卷分数这么高,为什么综合评定会出问题?
他的目光,顺着分数往下移。
就在总分栏的旁边,空白处,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字。
不是老师批改的痕迹,也不是分数,像是有人随手写下的批注。
张教授也凑了过来,他扶了扶老花镜,盯着那两个字。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