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医院重症监护室（ICU）门外，惨白的灯光照着走廊，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王秀梅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眼睛里全是血丝。
“高远！”
“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她喊得嗓子都哑了。
那个叫高远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运动服，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底子差，意志力薄弱，训练跟不上能怪谁？”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我教的，都是最专业的技巧。”
01.
走廊尽头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王秀梅和丈夫林建国“呼”地一下就围了上去。
“医生，我女儿……小冉她怎么样了？”
王秀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叹了口气。
“情况不太乐观。”
“病人是过度运动导致的，送来得太晚了，已经引发了急性肾衰竭和多器官损伤。”
“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你们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
“轰”的一声。
王秀梅觉得脑子里有根弦断了，身子一软，要不是林建国在后面扶着，她人就瘫下去了。
心理准备？
她怎么做心理准备！
她的女儿林小冉，今年才14岁。
两天前，她还亲手把活蹦乱跳的女儿，送进了那个叫“高远体能中心”的地方。
怎么才两天，人就躺在里面，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
这事，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林小冉这孩子，从小就胆小，体质也弱。
别的孩子感冒，喝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她不行，每次都得去医院吊上几天盐水才能好。
在学校里，她不爱说话，也不敢跟人争，总是被同学欺负。
跑个八百米，别说及格了，她跑到一半就脸色发白，喘不上气。
王秀梅和林建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两口子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没什么大本事，就盼着女儿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长大。
眼看就要上高中了，这么弱的身子骨可怎么行。
那天，对门邻居家的一个大姐，说起她儿子上了一个体能训练营，效果特别好。
“就是城东那个高远体能中心，教练叫高远，以前是省队的，可厉害了！”
“训练是苦了点，但出来的孩子，一个个都跟小老虎似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
王秀梅动了心。
她和丈夫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带着小冉找了过去。
那个体能中心开在一个新建的体育馆里，地方很大，装修得也亮堂。
一进去，就是各种各样王秀梅叫不上名字的健身器械，擦得锃亮。
空气里没有汗臭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
高远教练，就跟邻居说的一样，看起来非常专业。
他三十多岁，个子很高，身材练得像电视里的健美先生，身上一块多余的肉都没有。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得很肯定。
“孩子的体能，不是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意志力。”
他看着怯生生躲在王秀梅身后的林小冉，眼神锐利。
“在我这里，没有练不出来的孩子，只有坚持不下去的懦夫。”
“把她交给我，三个月，我保证还你们一个全新的林小冉。”
这番话，说得王秀梅和林建国心里热乎乎的。
他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们太希望女儿能变得坚强、自信了。
当时，林小冉拉了拉王秀梅的衣角，小声说。
“妈，我……我有点怕。”
王秀梅摸了摸女儿的头，狠下心。
“小冉，听话。”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自己当时说了那句“为了你好”。
02.
高远教练，确实是个魔鬼。
他的训练营，更像个兵营。
早上六点准时开始，晚上八点才结束。
每天练什么，练多久，喝多少水，吃什么东西，都有严格的规定。
高远自己，就是个健身狂人。
他比所有学员起得都早，每天五点就在操场上跑十公里，风雨无阻。
他的午饭，永远是一小盒水煮鸡胸肉和几颗西兰花，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
他似乎觉得，人的身体就是一台机器，必须经过千锤百炼，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性能。
而任何的松懈、疲惫、疼痛，都是这台机器需要被清除的“程序错误”。
他从来不大声骂人。
但他越是平静，孩子们就越是害怕。
有个小胖子，做俯卧撑的时候动作慢了半拍。
高远就走到他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种眼神，比任何斥责都让人难受。
小胖子咬着牙，撑得浑身发抖，汗水把垫子都浸湿了一大片，愣是一声不敢吭。
林小冉是所有孩子里，底子最差的。
第一天，光是热身的慢跑，她就跟不上队伍，一个人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肺都快炸了。
她想停下来走两步，可是一回头，就能看到高远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像个监工。
她吓得只能咬着牙，迈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继续往前挪。
到了器械训练的时候，更是折磨。
一组二十次的深蹲，别的孩子咬咬牙就做完了。
林小冉做到第十个，大腿就开始不听使唤地打颤。
“报告教练，我……我腿没力气了。”
她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
高远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抖个不停的大腿肌肉。
“这不是没力气。”
他的声音不大，但训练室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你的肌肉在害怕，你的意志力在投降。”
“站起来，继续。”
他下了命令，不容置疑。
林小冉哭丧着脸，只能在其他孩子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继续做。
每蹲下一次，她都觉得自己的骨头在哀嚎。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是林建国把她背上去的。
王秀梅给她用热水泡脚，心疼得直掉眼泪。
“小冉，要是实在太苦了，咱……咱不去了行不行？”
林小冉趴在床上，浑身酸痛，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她想说“好”，想说“妈，我真的不行了”。
可她一闭上眼，就是高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句“坚持不下去的懦夫”。
她又想起了爸妈送她去时，那种充满期盼的眼神。
她不想当懦夫，也不想让爸妈失望。
“没事，妈。”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教练说，这是正常反应，过几天适应了就好了。”
03.
出事那天，是林小冉参加训练营的第二周。
高远说，那天是“极限突破日”。
意思就是要挑战每个人的身体极限。
训练强度比平时增加了一倍。
一大早，林小冉就觉得不对劲。
她头晕，恶心，两条腿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
早饭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中暑了。
热身跑的时候，她跑着跑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找到高远，小声说。
“教练，我……我今天不舒服，能不能……请个假？”
高远正在用秒表给一个男孩计时，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还是这里？”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告诉我，林小冉，是你的身体想放弃，还是你的大脑想偷懒？”
周围的孩子都停下了动作，看着他们。
林小冉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窘迫地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去，回到你的位置上。”
高远的声音冷了下来。
“今天谁要是完不成训练量，所有人跟他一起罚。”
林小冉不敢再说话了。
她怕因为自己，连累了别人。
接下来的训练，对她来说，就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负重箭步蹲，变速折返跑，还有核心力量训练。
每一个项目，都在榨干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除了张着嘴大口喘气，什么都做不了。
到了下午，最后一项训练。
高强度间歇循环。
五十个开合跳，四十个高抬腿，三十个波比跳，二十个俯卧撑。
做完一组，休息三十秒，然后马上开始下一组。
一共，要做五组。
林小冉做完第一组，就觉得天旋地转。
汗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仿佛随时要冲出来。
她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时间到。”
高远冰冷的声音响起。
“第二组，开始。”
林小冉挣扎着，想跟上节奏。
可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她做一个开合跳，腿一软，就摔在了地上。
她想爬起来，可是手脚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训练室里很安静，只有其他孩子沉重的喘息声，和高远手里秒表发出的“滴答”声。
所有人都看见林小冉倒下了，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高远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小冉。”
“站起来。”
林小冉趴在冰凉的垫子上，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她听到了教练的声音，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别装死。”
高远似乎是失去了耐心，伸出穿着运动鞋的脚，轻轻踢了踢她的胳膊。
“我说，站起来！”
可垫子上的女孩，还是一动不动。
高远皱了皱眉。
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林小冉的额头，又翻了翻她的眼皮。
这时，他脸上的那种不耐烦，才终于变成了一丝慌乱。
他发现，女孩的身体烫得惊人，呼吸也变得微弱了下去。
04.
医院的走廊里，林建国一拳砸在了墙上。
这个老实了半辈子的男人，眼睛熬得通红。
“报警！”
“必须报警！告他！告到他牢底坐穿！”
王秀梅已经哭不出声了，她拿出手机，颤抖着按下了110。
警察来得很快。
负责这起案子的人叫李峰，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警察，看起来很干练。
他先在医院向王秀梅和林建国了解了基本情况，做了详细的笔录。
然后，他带着两个年轻同事，直接去了“高远体能中心”。
他们到的时候，训练中心已经关门了。
高远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电脑记录着什么。
看到警察，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给他们倒了杯水。
“警察同志，关于林小冉的事，我很遗憾。”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十指交叉，表情严肃。
“但作为她的教练，我必须说明，整个训练过程，都是科学且专业的。”
“我所做的，只是在帮助她突破自己的极限。”
“是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没能跟上，才导致了这场意外。”
他说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还拿出了一大堆证书和运动科学的书籍来佐证自己的说法。
仿佛他不是嫌疑人，而是在协助警方办案的专家顾问。
李峰没有跟他争辩。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观察着。
他发现，高远的办公室里，除了健身和运动相关的书籍，再也找不到任何私人物品。
这里不像个办公室，更像个陈列着“专业”和“自律”的样板间。
第二天，李峰和他的同事们开始走访训练营里其他的孩子。
在家长的陪同下，孩子们一开始都很紧张。
有的孩子，说着和高远一样的话。
“教练是为了我们好。”
“是林小冉自己太娇气了。”
但当李峰问到一些细节时，情况开始起了变化。
“教练不让我们随便喝水，说会影响训练效果，是真的吗？”
一个男孩点了点头。
“那如果训练时摔倒了，或者受伤了，教练会怎么做？”
另一个女孩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
“教练会说……那是意志力不够坚强的表现，让我们自己站起来。”
“有一个同学，上次跑得吐了，教练就罚他在操场上站了两个小时。”
一个又一个的细节，拼凑出了一个和高远自己描述的“科学训练”完全不同的场景。
那不是训练，那是一种以“磨练意志”为名义的、冷酷的精神和肉体双重虐待。
李峰觉得，这个高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一个正常的教练，在自己的学员因训练而生命垂危时，绝不会有他那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和理智。
他太镇定了。
镇定的，就好像他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05.
在拿到医院出具的详细伤情鉴定报告，并结合了多名学员的证言后，警方决定对高远实施逮捕。
逮捕令下达的时候，李峰亲自带队。
他们再次来到体能中心时，高远正赤裸着上身，在器械区做着引体向上。
他背部的肌肉随着动作，像山峦一样起伏，充满了力量感。
他看到李峰，自己从杠上跳了下来，拿过毛巾擦了擦汗，表情依旧平静。
“有结果了？”
他问。
李峰拿出手铐。
“高远，你因涉嫌故意伤害罪，现在依法对你进行逮捕。”
高远伸出双手，非常配合地让李峰给他戴上了手铐。
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审讯室里，高远的态度还是一样。
他坐在椅子上，摊开手，一脸的无辜。
“警官，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犯罪。”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专业教练该做的。”
“我教的是技巧，是科学的训练方法。”
“是那个女孩自己体质太差，心理又脆弱，自己没能正确执行我的技术指导，最后把自己练进了ICU。”
“这能怪我吗？”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到了极点。
李峰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没有打断。
等他说完，李峰才从面前的档案袋里，抽出了一部手机，播放一段视频，推到了高远的面前。
“是吗？”
李峰的语气很平淡。
“那这个，也是你所谓的技巧？”
高远不以为然地看向手机画面。
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他脸上所有从容镇定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开始哆嗦，捏着纸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变得惨白。
几秒钟后，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瞪着李峰。
他的自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恐慌。
“你们怎么会有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