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人出门看世界,常常是把自己的旧天地装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在陌生的街巷里寻找熟悉的影子。有时候,你找到的,跟你想找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东西会把你的旧天地砸个稀巴烂,逼你换一双眼睛。
对亚瑟和克洛伊来说,这次东方之行本该是一次寻常的旅途,没承想,却成了一场天翻地覆的观念冲撞。
01
亚瑟的暗房里,一股化学药剂的酸味混杂着孟买潮热的空气。他用竹夹子夹起一张刚显影的照片,挂在绳子上。照片上,一个包着头巾的老人坐在拥挤的街边,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眼神里有一种认命的平静。周围是横冲直撞的摩托车,色彩斑驳的建筑,还有漫天飞舞的尘土。
“这才是灵魂,”亚瑟对着照片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十年纪实摄影生涯做一次肯定,“这才是活着的感觉,粗糙,混乱,但有根。”
门被推开,妻子克洛伊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两张崭新的机票,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亲爱的,看!去上海的!下周就走!”
亚瑟脸上的那点得意瞬间就没了,他把视线从照片上挪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哦,不,克洛伊。我们为什么要从一个满地都是故事的地方,去一个只有玻璃幕墙和二维码的‘未来监狱’?”他放下夹子,声音里满是不解和抵触,“那里的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冰冷,高效,没有一丁点人情味儿。”
克洛伊把机票放在桌上,她早就料到丈夫会是这个反应。“你的看法早就过时了,亚瑟。你不能总拍那些贫穷和混乱,然后管那叫‘真实’。世界在变,中国也在变。”
“那不是变化,是抹杀。”亚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技术会把一切都磨平,把人的脸变成一样的表情。我不去,那地方拍不出好东西。”
争论没有持续太久。克洛伊是个有主见的女人,机票是她早就定好的。亚瑟最终还是妥协了,但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只带上他那台宝贝一样的徕卡胶片相机,拒绝使用任何数码设备。他声称,要去那个被技术包裹的国度,用最原始的方式,“寻找一丝尚存的真实”。
几天后,他们坐在飞往上海的航班上。亚瑟翻着一本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中国旅游画册,上面的图片无非是蜿蜒的长城,金碧辉煌的故宫,还有一些穿着鲜艳民族服饰的姑娘,笑容灿烂得像是统一培训过。
他把画册递给克洛伊,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看,这就是他们希望你看到的一切,完美的,被精心打扮过的东方符号。像个橱窗里的假人。”
克洛伊没说话,只是望向窗外。她了解丈夫的固执,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只有让他自己亲眼看到,亲身撞到南墙上,才有可能松动一分一毫。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走出机舱,一股巨大的、安静的气流包裹了他们。亚瑟习惯性地想寻找一些可以入镜的画面,比如拥挤的人潮,焦急的表情,或者是什么戏剧性的冲突。他失望了。眼前只有巨大到不像话的穹顶,安静滑行的行李车,彬彬有礼、面带微笑的地勤人员,和无处不在的、清晰明了的指示牌。
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得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扔烟头的角落。他小声对克洛E伊嘟囔了一句:“无聊得像个巨大的医院。”他心里的不屑,又加重了几分。
02
他们计划先打车去预订好的酒店。在孟买生活了十年,亚瑟对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这件事,自信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站在航站楼外的指定区域,潇洒地伸出手臂,摆出一个标准的姿势。
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驶来,亚瑟脸上露出了微笑。车子在他面前减速,司机摇下车窗,看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又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上车点,接着一脚油门就开走了。亚瑟愣住了。
第二辆,第三辆……情况一模一样。司机们都像约好了似的,用同一个手势告诉他,他们只接手机上叫好的单。亚瑟的胳膊举得有些酸了,脸上的自信也挂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站在一个看不懂规则的游戏场里。
克洛伊那边也不顺利。她想去试试磁悬浮列车,但在自动售票机前犯了难。机器界面上最显眼的是两个扫码支付的方框,信用卡支付的选项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她把卡插进去,机器反应迟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周围的本地人,无论老少,都是掏出手机,对着屏幕“嘀”一下,票就出来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夫妇俩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寸步难行。他们像是两个从过去穿越而来的人,手里攥着一沓毫无用处的废纸。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甚至开始怀疑这趟旅行是不是个错误的时候,一个干净清爽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需要帮忙吗?”他用一口流利的、不带口音的英语问道。
这个年轻人叫林伟,是上海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他看出了两个外国人的窘迫。林伟耐心地向他们解释,现在在中国的大城市,无论是打车、购物还是吃饭,绝大多数人都习惯用手机应用来完成支付和预约。
在林伟的帮助下,克洛伊的手机上很快装好了几个必要的应用,并且绑定了她的国际信用卡。林伟又帮他们叫了一辆网约车,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车辆信息、司机姓名和预计到达时间。亚瑟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他感到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恼火,又有一种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无奈。
林伟看了看时间,建议说:“其实,你们可以试试磁悬浮,会快很多,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坐上磁悬浮列车,车厢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当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启动,然后猛地开始加速时,亚瑟下意识地抓住了身前的扶手。他看到车厢连接处的显示屏上,数字飞快地跳动:100,200,300,410,431……
窗外的景色已经不是景色了,成了一片片模糊的色块,飞速向后掠去。亚瑟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惊讶。他活了四十年,去过几十个国家,从未体验过如此平稳的极速。他下意识地举起胸前的徕卡相机,想记录下这一刻。他把镜头对准窗外,却发现透过那片干净得过分的玻璃,他什么也拍不下来。没有细节,没有故事,只有一片混沌的速度。他默默地放下了相机,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引以为傲的工具,在这里失效了。
03
半小时后,他们已经身处上海市中心的腹地。高楼大厦像一片钢铁森林,巨大,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们想在路边的小卖部买瓶水解渴。店主是个老大爷,戴着老花镜,悠闲地躺在竹椅上。
亚瑟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崭新的人民币递过去。老大爷从躺椅上欠了欠身,没有接钱,而是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打印出来的二维码。亚瑟和克洛伊都愣住了。
老大爷见他们没反应,以为他们没看懂,又用手指了指。克洛伊反应过来,赶紧拿出手机,在林伟的远程指导下扫了码,付了款。手机里传出一声清脆的“支付成功”。老大爷听到声音,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拿水了。
亚瑟坚持要把现金给老大爷。老大爷愣了一下,似乎很久没见过现金了。他迟疑地接过钱,然后弯下腰,从一个生了锈的旧铁盒里翻找了半天,才凑齐了零钱递给亚瑟。在这期间,好几个本地人过来买东西,都是手机一扫,拿了东西就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亚瑟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零钱,感觉自己像个刚出土的文物。
这种无处不在,高效到让人感觉不真实的生活方式,像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亚瑟的脸上。他原以为的不屑,正在一点点碎裂。
晚上,为了表示感谢,他们邀请林伟共进晚餐。热情的林伟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在本地人中很有人气的餐厅。餐厅里人声鼎沸,生意火爆。奇怪的是,你看不到一个跑来跑去点菜或者结账的服务员。
他们在一张空桌坐下。林伟熟练地拿出手机,扫描桌角上的二维码。一个精致的点餐页面立刻弹了出来,上面有菜品的图片、介绍、价格,甚至还有其他食客的评价。
“想吃什么,直接在上面选就行了。”林伟把手机递给他们。
克洛伊对这种模式赞不绝口,她觉得这简直是“社交恐惧症患者的天堂”,不用跟服务员费力沟通,一切都清晰明了。亚瑟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习惯了在餐厅里观察食客的表情,服务员忙碌的身影,捕捉那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气息。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他们点完菜,提交了订单。不一会儿,一辆小巧的送餐机器人哼着歌,沿着地面上的轨道滑行到他们桌边,用机械臂把一盘盘菜精准地放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去。整个过程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人际交流。
亚瑟举着相机,镜头在餐厅里扫了一圈,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取景框里,是低头看手机的食客,是安静滑行的机器人,是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他找不到一张他认为“有灵魂”的脸。
第一天的旅程,就在这种巨大的冲击和困惑中结束了。回到酒店房间,克洛伊兴奋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着今天的见闻,那些新奇的体验让她灵感迸发。
亚瑟没有说话。他一个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陆家嘴夜景。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上海中心……这些曾经只在画册上见过的建筑,此刻就矗立在他的眼前,像一群沉默的巨人。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持了半辈子的“真实性”产生了动摇。他原以为的“不屑”,在短短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内,被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困惑与不安的“震撼”。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这种超越,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感觉自己和他珍视的那个世界,正在被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远远地甩在身后。
04
接下来的几天,亚瑟心里的那股劲儿好像散了。在林伟的陪伴下,他们像所有普通游客一样,去了外滩,去了豫园,也去了由旧厂房改造的M50创意园。克洛伊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不停地拍照,记录。亚瑟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他胸前的徕卡相机,像个沉重的装饰品。
他努力想在这些现代化的都市景观里,找到他所期望的“旧世界的痕迹”,找到那些能证明他之前的想法没有错的证据。他像个在沙滩上寻找特定贝壳的孩子,固执而徒劳。
就在他快要彻底失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那天下午,他们穿过一片正在进行现代化改造的老式弄堂。推土机的轰鸣声和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就在不远处,这里像是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就在这条狭窄的巷子里,亚瑟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发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头招牌,上面刻着三个字:“冯记木偶”。
他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樟木和桐油的香气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暗,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偶头,有旦角,有生角,有净角,个个表情生动,眼神里仿佛藏着故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旧木桌前。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正在专注地雕刻一个京剧孙悟空的木偶头。木屑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指间簌簌落下。他雕刻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那一刻,亚瑟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终于找到了!这才是他要找的“中国”!是在现代化浪潮的席卷之下,依然固执坚守的传统;是即将被时代遗忘的匠人精神;是藏在水泥森林缝隙里,最后一丝温润的人文气息。
他激动得手指都有些发抖。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徕卡相机,调整好光圈和焦距。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打扰了这份宁静。他疯狂地按动快门,拍下了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拍下了他专注得如同入定的眼神,拍下了那些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却仿佛随时会开口唱戏的木偶。
这个老人,就是冯师傅。
亚瑟对冯师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了这家小店里。他不再去那些著名的景点,而是每天带着相机,静静地坐在小店的角落,观察和记录冯师傅的一举一动。
通过林伟断断续续的翻译,他了解到,冯师傅今年六十多岁,是这门手艺的“最后传人”。他的爷爷的爷爷,就在这条弄堂里刻木偶。这门手艺传到他这里,眼看就要断了。没有年轻人愿意学这个,又苦又累,还挣不到钱。
亚瑟将冯师傅视为自己这次中国之行“最伟大的发现”。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迷茫的游客,而是一个肩负使命的记录者。他正在记录一个伟大时代的悲情结尾,一个顽强的灵魂在冰冷的技术世界里做着最后的抵抗。
克洛伊也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她开始构思一篇关于“最后的工匠”的深度文章,文章的标题她都想好了,就叫《木屑中的挽歌》。
亚瑟沉浸在自己的创作激情里。他觉得自己的镜头终于找到了“灵魂”。冯师傅的每一道皱纹,刻刀上的每一处磨损,都成了他眼中“真实”的象征。
拍摄的过程中,亚瑟也注意到一些让他感到困惑的细节。有一次,他无意中瞥见冯师傅在休息的间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设计极为现代的超薄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快速地划动着什么,表情很专注。
还有一次,他看到店铺的后院里,一块巨大的蓝色防雨布下面,好像盖着一个轮廓奇特的大家伙。当他好奇地想走近看看时,冯师傅会不着痕迹地端着一杯茶走过来,把他引开,跟他聊一些关于木偶的往事。
亚瑟没有多想。他把这些小小的疑点,都归结为“现代生活对传统最后的侵蚀”。他觉得,这更增添了他故事的悲剧色彩。一个孤独的匠人,也不得不被卷入这个他所抗拒的时代,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记录的无奈。他甚至为自己的这个“深刻”的发现感到一丝窃喜。
05
在他们即将离开上海的前一天,亚瑟把自己关在酒店的洗手间里,冲洗出了他最满意的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冯师傅侧着脸,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手里的刻刀闪着微光,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亚瑟把这张照片精心装裱起来,准备作为礼物送给老人。他想为自己的“伟大发现”画上一个完美的,带着一丝伤感的句号。
他跟克洛伊和林伟约好,让他们稍后在弄堂口的一家咖啡馆等他,他想独自去跟冯师傅告别。
他来到那家熟悉的“冯记木偶”店前。店门像往常一样虚掩着。他轻轻推门进去,店里却空无一人。墙上的木偶们依旧沉默地看着他。
“冯师傅?”他喊了两声。
无人应答。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持续而低沉的“嗡嗡”声,夹杂着轻微的,有节奏的机械运作声,从后院的方向传来。
这个声音很奇怪,绝不是手工雕刻能发出的声音。亚瑟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好奇心像一只小手,推着他穿过挂满木偶的店铺,走向那个他从未被允许进入的后院。
后院里堆着一些木料和杂物。那块巨大的蓝色防雨布就盖在院子中央。那阵“嗡嗡”声,正是从防雨布下面传出来的。
亚瑟的心跳有点快。他环顾四周,还是没有人。他走到防雨布前,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抓住了布的一角,猛地掀开了它。
亚瑟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手里还捧着那张他引以为傲的黑白照片,此刻却感觉重若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