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我想问一下,这个死亡证明,大概什么时候能开出来啊?”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我这单位还有一堆事儿,还得赶紧去安排后面的事,您知道,白事儿都得趁早。”
刚出警的年轻民警赵立东,闻声皱了皱眉。
他抬起头,看向说话的男人。
男人叫胡建业,是死者胡清泉唯一的儿子。
他穿着体面的夹克,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表,脸上硬挤出几分悲伤,可眼神里的焦躁和不耐烦,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法医还在卧室里做初步检查,勘察人员正在拍照取证。
而这位“孝子”,关心的却不是他父亲的死因,而是那张能让他去办各种手续的薄纸片。
赵立东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房间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是胡建业的女儿,胡婷婷。
小姑娘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熊,小小的身子缩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红肿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着卧室的方向。
整个屋子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沉浸在真正的悲伤里。
01.
赵立东,今年二十八岁,是幸福里社区派出所的一名片警。
警校毕业后,他被分到这里,一干就是五年。
幸福里社区,名字叫得好听,其实就是一片老旧的红砖居民楼。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退休工人和外来务工人员。
赵立东刚穿上这身警服的时候,也和所有年轻人一样,做着当刑警、破大案、抓悍匪的英雄梦。
他幻想着自己能像电影里那样,在枪林弹雨中勇斗歹徒,在蛛丝马迹中揪出真凶。
可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每天的工作,是处理东家长李家短的邻里纠纷。
是调解楼上漏水、楼下养狗的鸡毛蒜皮。
是挨家挨户地登记暂住证,是半夜三更去抓偷电瓶车的小毛贼。
他的英雄梦,早就被这些琐碎的日常,磨得快没影儿了。
他认识这片儿的每一个人,自然也认识刚刚去世的胡清泉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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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爷是个退休的工厂老钳工,老伴儿走得早,儿子一家又住在城东的新区,平时就他一个人生活。
老人性格有点倔,自尊心很强,不爱麻烦别人。
赵立东跟他打过几次交道。
有一次是社区组织反诈骗宣传,胡大爷听得最认真,还拿个小本子记笔记。
还有一次,是上个月,赵立东夜里巡逻,看见胡大爷家的灯亮着。
他敲开门,发现是老人家里的马桶水箱漏水了,正叮叮当当地响。
胡大爷拿着扳手和胶带,自己在那儿捣鼓了半天,弄得满头大汗也没弄好。
赵立东二话不说,挽起袖子,趴在地上帮他修了半个多小时。
马桶修好了,胡大爷非要拉着他,要给他煮碗面吃。
赵立东谢绝了,临走时,他看见胡大爷一个人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
那眼神里的孤单,赵立东现在还记得。
02.
接到指挥中心电话的时候,赵立东正被一个“大案”搞得焦头烂额。
幸福里三号楼的王大妈报警,说楼上五楼小青年养的狗,天天半夜叫,吵得她神经衰弱。
五楼的小青年则说,他上夜班,狗一个人在家,叫几声很正常,王大妈就是没事找事。
两人在楼道里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横飞,眼看就要动手。
赵立东赶到现场,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最后,他自掏腰包,给小青年买了个据说能防止狗乱叫的嘴套,又给王大妈送去一箱牛奶赔礼道歉,这才算把事情平息下来。
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电瓶车,往所里赶,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他觉得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就快要被这些没完没了的狗叫和邻里纠纷给耗干了。
就在这时,他腰上的对讲机响了。
“赵立东,幸福里六号楼三单元401,有群众报警,家中独居老人去世,你过去一趟,协同现场。”
指挥中心调度员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起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警情。
赵立东叹了口气。
对别人来说,这是一条人命的终结。
可对他来说,这又意味着一堆填不完的表格,和一通又一通打不完的程序性电话。
他又一件“麻烦事”。
他调转车头,顶着午后沉闷的太阳,不情不愿地朝着幸福里六号楼骑去。
路边,几个老大爷正聚在树荫下下象棋,争论着“马走日”还是“象飞田”。
空气里飘来家家户户炒菜的油烟味,混杂着老城区特有的那种懒洋洋的气息。
赵立东熟练地绕开一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心里想着,胡大爷那个漏水的马桶,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响。
03.
赵立东赶到幸福里六号楼下的时候,楼下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
他拉起警戒线,快步上了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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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爷家的防盗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压抑的说话声。
他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沉闷的、属于很久没有通过风的老房子的味道。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几件老式的木头家具,被岁月磨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的胡大爷还很年轻,笑得一脸灿烂。
可现在,这份宁静被一群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打破了。
胡建业正靠在阳台的门框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赵立东还是听清了几个词。
“合同……利润点……不能再降了……”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就在几米外的卧室里,他的亲生父亲,正冰冷地躺在床上。
胡建业的老婆,则拉着先期抵达的法医,不停地问着。
“医生,我爸这病,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吧?”
“他这个情况,是不是挺突然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悲伤,反而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期待已久的结果。
她的眼睛,总是不经意地瞟向屋里的那个老式五斗柜,似乎在盘算着里面还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
赵立东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坐在小板凳上的女孩,胡婷婷身上。
小姑娘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旧布熊,那个布熊的一只眼睛已经掉了,露出里面的棉花。
赵立东记得,上次去修马桶的时候,胡大爷曾骄傲地跟他说,这个布熊,是他亲手给孙女缝的。
当胡建业在电话里因为什么事不顺心而烦躁地提高嗓门时,赵立东清楚地看到,胡婷婷的小身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她似乎很怕她的父亲。
这个家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冰冷。
它不像一个刚刚失去了亲人的家庭,更像一个分赃不均的犯罪现场。
04.
法医老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摘下口罩,对赵立东摇了摇头。
“立东,别想多了,初步看就是心梗。”
老李是局里的老法医了,经验丰富。
“死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
“门窗都是从内部反锁的,现场没有任何搏斗或者被翻动的痕迹。”
“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之间。”
“总之一句话,现场干净得像教科书,典型的独居老人自然死亡。”
他拍了拍赵立东的肩膀。
“行了,剩下的就是你们派出所的事了,开证明,让家属准备后事吧。”
所长也打来了电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和老李差不多。
“立东啊,一个没有疑点的自然死亡案子,你就别在那儿磨蹭了。”
“队里人手正紧张呢,赶紧处理完就归队。”
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可赵立东心里那根弦,就是松不下来。
他坚持要调取小区楼下和附近巷子口的监控录像。
管理监控的保安老王还有些不乐意。
“赵警官,不就是个老头儿自己没了嘛,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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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立东没理他,他一屁股坐在监控室的小凳子上,死死地盯着屏幕,让老王把过去四十八小时的录像,一帧一帧地往前倒。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监控画面枯燥得让人想睡觉。
除了进进出出的邻居,收垃圾的环卫工,还有几只在楼下打架的流浪猫,什么都没有。
在法医推断的那个死亡时间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靠近过六号楼三单元。
胡大爷的家,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他独自一人走进去,然后就再也没出来。
这是一个完美的“密室”。
赵立东关掉录像,点上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家属奇怪的反应,加上这个完美的“密室”,让他坚信,这背后一定有事。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05.
赵立东顶着所长的催促,决定在彻底封锁现场之前,自己再进去看最后一遍。
他不是想推翻法医的结论,他只是想给自己心里那个疙瘩,找一个答案。
他再次走进那间充满了沉闷气息的卧室。
胡大爷的遗体已经被殡仪馆的车接走了,床上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凉席。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掉了漆的旧相框,里面是胡大爷和他老伴儿年轻时的合影。
赵立东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部蓝色的、最老款的诺基亚老人机,屏幕上全是划痕。
他戴上手套,拿起手机,按亮了屏幕。
手机的电量只剩下最后一格。
他打开通话记录,一页一页地往前翻。
记录里,密密麻麻的,几乎全是拨给同一个号码的。
那个号码的备注名是“儿子”。
大部分通话,都是未接通的状态。
而最后一通成功拨出去的电话,是在三天前的晚上,通话时长,仅仅显示为15秒。
15秒,能说什么?
可能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挂断了。
在手机的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篮子。
篮子里,装着一堆用过的手机充值卡,面值都是二十或者三十的。
卡片的边缘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
可以想象,胡大爷就是靠着这些廉价的充值卡,一次又一次地,拨打着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接听的号码。
赵立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生疼。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篮子里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
拿起来之后瞬间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