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3月的一天,北京八宝山门口,您怎么不进去?”路边小贩随口一问,灰发军人抖了抖风衣,没有回答,只盯着墓园大门。
冷风刮过檐角,绰号“霹雳宋”的宋希濂站在台阶上,双手发抖。公墓里正举行瞿秋白遗骨安葬仪式,乐声低沉,挽联随风舞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脚底像灌了铅,迈不进去。
彼时的宋希濂身在功德林服改造刑,但得到特许,才有机会来送这位昔日俘虏。他却停在门外,因为二十年前他的拒见成为心底永远的结。
为了把这事讲清楚,他在监狱里写了厚厚一叠回忆稿。看守说,他常常写到半夜,突然放下笔,轻声自语:“我到底怕什么?”
故事要回到1934年暮秋。中央红军突围后,蒋介石命汤恩伯主守,另派宋希濂率三十六师机动作战,卡住福建闽西几个要隘。山路泥泞,潮湿闷热,士兵染疟疾倒下一片。宋希濂后来回忆:“那年月打仗,比拼的不止是枪子儿,还有腿劲和运气。”
长汀东侧的水口镇,宋部堵住了一股红军残部,接着又在上杭方向围住一支小队,加起来约一千多人。刚俘下没多久,南京来了加急密电:中央重要人物可能混在其中,限期查明。
宋希濂立即让师参谋长向贤矩分批提审。三天后,保安第十四团报来一张电文——俘虏里有个自称林琪祥的医生,口音却是标准苏南腔。那一行加粗电码“疑似瞿秋白”把宋希濂盯得发呆。
为了确认,他让向贤矩连夜把人押到长汀。审讯室里灯泡昏黄,伴着雨声,叛徒当面指认。那人先沉默,随即笑了:“好了,不冒混了。我就是瞿秋白,之前那点口供,你们就当看小说。”
听到秘书汇报身份无误时,宋希濂心里五味杂陈。十年前,他和陈赓一起在黄埔军校后方秘密宣誓入党,课余读《海上传奇》《赤都心史》,对瞿秋白推崇备至。如今偶像坐在自己囚室,对比之下,他的处境显得滑稽。
他说服自己要“以柔克刚”。于是禁镣、加被、增口粮,还特批纸墨,想借优待软化对方。副官不解,他打趣:“打铁也得讲火候。”
第一次见面,他递上治疗肺病的药,“身体要紧,先稳住病灶再谈别的。”瞿秋白摇头:“给些止咳药即可。”宋希濂又提“同胞人道”,结果被一句“’人道’二字不该给蒋介石脸上贴金”顶了回来,场面尴尬。
此后几次交谈,宋希濂发现自己根本撬不开这位文字家的思想闸门。南京那边却每天催电:“速破要点”。他乾着急,只能把审讯记录一页页塞进公文袋,心想也许真没人能说动瞿秋白。
一九三五年六月上旬,密电再到:“就地处决,拍照呈验。”夜深,宋希濂在营部踱步,烟灰落一地。内心敬佩与军令撞在一起,他很清楚,违令等同自毁前程。
六月十八日晚,他让向贤矩带人去送行。房内摆了半桌小菜,粗瓷碗里一盅竹叶青。向贤矩开门见山:“最高当局电令就地枪决,你可有嘱托?”瞿秋白端杯一饮而尽:“《多余的话》稿子替我寄武汉某君。”
瞿秋白提出临行前想与“宋长官”对酒一杯。“想道个谢。”向贤矩把话带来,宋希濂沉吟许久,最后摇头:“形势已定,我若出现,像什么样子?”那一瞬间,他心底掠过软弱的影子,却没再回头。
十九日清晨,细雨停歇。瞿秋白换上黑褂白裤,自行理平衣襟,向卫兵微笑示意。他步出营门,突然回头,看向二层窗户。窗后,宋希濂躲在帘角,目光复杂,却没露面。
罗汉岭下,草坪潮湿,瞿秋白盘膝而坐,“此地甚好,开枪吧。”一声枪响,尘埃落定。随行军医在记录簿上写:上午九时二十二分,瞿某死亡,享年三十六。
抗战爆发后,宋希濂继续在西南奔忙;解放后被俘,关进功德林。1955年得知迁葬消息,数十年压在胸口的事再度翻涌,他于是写下认罪供词,详细交代那一日始末。
十年动乱,《多余的话》一度遭误读,瞿秋白墓被毁,质疑声四起。宋希濂挺身替其辩白:“他从未背叛。”不少老兵以为他想邀功减刑,其实只是想了却心病。
1980年,中央为瞿秋白恢复名誉,宋希濂听闻,握着报纸长叹:“总算公道。”可真正的遗憾,是那杯没碰上的诀别酒——他在稿纸上写下八个字:临别不见,终身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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