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病床上,躺着的是王景成。这位曾经在大学讲坛上挥斥方遒、受人敬仰的退休老教授,如今只是一具被病魔掏空了的躯壳。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床头监护仪上那条脆弱的波浪线。
床边,站着三个人,泾渭分明地,割裂了这小小的空间。
最靠近床头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王凯。
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金表,与这悲伤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俯着身,脸上努力挤出悲戚的神情,眼眶也适时地泛红,可那双无法安分的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床头柜上那个密封的牛皮纸档案袋。
那里,装着他后半生的富贵与安逸。
与王凯隔着半个床位的,是一个妆容精致、神情倨傲的中年女人,刘莉。她是王景成已故妻子的亲妹妹,也就是王凯的小姨。
她双臂环胸,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病房里的另一个人,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和鄙夷。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尾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李秀兰。
一个年近六十的农村妇人,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细密的沟壑,一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朴素的发髻。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旧布衣,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用她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为王景成掖好被角,仿佛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他身上最后的一丝温度。
她是这个家的保姆。一个,当了整整二十六年的保姆。
二十六年,九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足以让一个风华正茂的离异妇人,熬成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妪;足以让一个桀骜不驯的顽劣少年,长成一个精明油滑的中年男人;也足以让一段本该是雇佣的关系,变得比血缘还要复杂,比亲情更加难解。
二十六年前,王景成的妻子,省歌舞团的台柱子,因一场意外撒手人寰。留下一个沉浸在丧妻之痛中、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大学教授,和一个正处于叛逆期巅峰,将整个世界都视为仇敌的十四岁儿子王凯。
那个家,一夜之间,从人人羡慕的“教授与艺术家的神仙眷侣”,变成了充斥着争吵、冷战和破碎回忆的冰窟。
就在那时,三十出头的李秀兰,一个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中逃离,带着一身伤痛和对未来的茫然,从乡下来到省城讨生活的女人,经远房亲戚介绍,走进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的保姆,最多干几个月,就会被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王凯气走。就连王景成自己,当时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对这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农村女人,没抱任何希望。
但谁也没想到,她这一留,就是二十六年。
这二十六年里,是李秀兰,用她那双来自农村、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像水泥一样,将这个破碎家庭的砖瓦,重新粘合了起来。
她来家里的第一个月,王凯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他故意将墨水打翻在她刚洗好的、雪白的床单上,然后抱着胳膊,用挑衅的眼神看她。李秀兰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床单重新洗了一遍,洗到深夜,手都搓红了。
王凯逃学去网吧,王景成气得要打他,父子俩闹得天翻地覆。是李秀兰,冒着倾盆大雨,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网吧,在那个乌烟瘴气的角落里找到他。王凯不肯走,她就在旁边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把一杯热豆浆和两个包子递到他面前,只说了一句:“不回家也行,先把早饭吃了,别饿坏了身子。”从那以后,王凯再也没夜不归宿过。
王凯上高中时,和人打架,打破了头,对方家长闹到学校,要他赔钱,还要学校开除他。王景-成在外地开学术会议,电话都打不通。是李秀兰,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跑到学校,先是给对方家长和老师挨个鞠躬道歉,然后拿出自己多年来省吃俭用、准备给自家女儿攒嫁妆的钱,赔了对方的医药费。她对教导主任说:“老师,孩子不懂事,都是我们做家长的没教好。您别开除他,他本质不坏,他就是……心里苦,他想他妈了。”
那一刻,一直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王凯,在旁边,第一次,红了眼眶。
而对于王景成,李秀兰更是付出了全部的心血。
王景成有严重的胃病,不能吃凉的、硬的。李秀兰就二十六年如一日,每天清晨五点准时起床,为他熬好一碗火候恰到好处的小米粥。
王景成是老派知识分子,生活上有些不拘小节,书房永远堆得像个旧纸仓库。是李秀兰,把他那上万册藏书,一本本擦拭干净,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她甚至自学了简单的图书编目法,让他找起资料来,比在大学图书馆还方便。
王景成有个锁起来的红木抽屉,从不让人碰。有一次,他喝醉了,指着那个抽屉,对李秀兰含糊地说:“秀兰啊,这里面的东西……比这套房子……还重要……将来……将来你就明白了……”李秀兰记住了这句话,每次打扫,都格外小心,连一丝灰尘都不让它落在上面。
街坊四邻,早就把她当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大家当着王景成的面开玩笑:“老王,你这哪是请了个保姆,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个老伴儿啊!秀兰这心细的,比亲老婆还贴心!”
每当这时,王景成总是呵呵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李秀兰,则总会红着脸,低下头,轻声辩解:“拿工资的,应该的。”
是啊,她是个拿工资的保姆。
可这二十六年,王凯娶妻生子,搬出去住了。除了逢年过节,或者手头紧需要钱的时候,他很少回来。他那个当小姨的刘莉,更是只有在需要占便宜的时候,才会露面。
是李秀兰,陪着王景成,从黑发走到了白发。
陪他散步,陪他下棋,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只有电视声音作伴的除夕夜。她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这个清高又有些孩子气的老教授,当成了自己唯一的,需要守护的亲人。
她不图任何名分,也不图任何财产。她只是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的付出,总归是有些分量的。她想,在他心里,自己,应该算是个“家人”吧?
02
病房里的空气,因为律师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凝滞。
律师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不带一丝个人情感。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了那份早已拟定好,并经过公证的遗嘱。
王凯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死死地盯着那几页纸,眼神里的贪婪和急切,几乎要化为实质。刘莉也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脸上写满了期待。
李秀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告诉自己一万遍,不要有任何期待,自己只是个保姆。可那颗跳动的心,却出卖了她。她还是渴望,渴望能从那份冷冰冰的文件里,听到一丝,对自己这二十六年付出的,人性的认可。
律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始宣读:
“本人王景成,在意识清醒、精神正常的状态下,自愿订立遗嘱如下:”
“第一条:本人名下位于省城市中心花园小区三栋二单元1201室的房产一套,该房产建筑面积一百三十八点五平方米,以及该房产内所有家具、家电、藏书及其他一切财产,在我去世后,全部由我的唯一法定继承人,我的儿子,王凯,个人继承。”
听到这里,王凯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股无法抑制的狂喜。他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下意识地看向李秀兰,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说:你个乡下来的老保姆,伺候我爸一辈子,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莉也满意地笑了,她抱起胳膊,用一种“看吧,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斜睨着李秀兰。
李秀兰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那套房子,是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打理了二十六年的家啊。如今,市价至少在三百万以上。她倒不是觊觎这笔钱,只是……那份遗嘱里“一切财产”四个字,像一把刀,将她和这个家,割得干干净净。
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律师面无表情地继续读道:“第二条:本人名下所有银行存款、有价证券及其他形式的金融资产,在我去世后,也全部由我的儿子,王凯,个人继承。”
王凯兴奋地搓着手,他知道父亲虽然清高,但作为知名教授,这些年攒下的稿费、讲课费和投资收益,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李秀兰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穿了多年的旧布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遗嘱,读完了。
简短,清晰,冷酷。
没有一个字,提到“李秀兰”。
二十六年的青春,二十六年的陪伴,二十六年的辛劳,二十六年的委屈。在这份冷冰冰的法律文件面前,被彻底地、无情地,抹杀得一干二净。仿佛她李秀兰,只是这个家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的零件,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影子。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双眼的王景成,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之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浑浊而涣散,越过了床边欣喜若狂的儿子,越过了面带得色的前小姨子,最终,准确地,落在了床尾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李秀兰,极其艰难地,招了招手。
王凯和刘莉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秀兰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楚和失望,快步走到床边,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样,俯下身,柔声问:“老王,你……你想说什么?”
王景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他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张陈旧的银行卡,还有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钥匙。
他把这两样东西,塞到李秀兰冰冷的手里,用微弱到几乎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秀兰……对……对不住……”
“这……这是我……我最后……能给你留的了……”
“卡里……有……有八百块钱……密码……是……是你的生日……”
“那……那个钥匙……是……是楼下那个……没人要的储藏间的……里面……里面有些我不要的旧书……旧家具……你……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就先搬到那里……别嫌弃……”
“咳……咳咳……这二十六年……你……你辛苦了……”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头一歪,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便彻底没了声息。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一声刺耳的、绵长的“滴——”,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绝望的直线。
“爸!”王凯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干嚎,扑在床边,假惺惺地哭了起来。
而李秀兰,却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彻底愣在了原地。
她低着头,麻木地看着手里那张冰冷的,仿佛带着无尽羞辱和嘲讽的银行卡。
八百块钱。
一个堆满垃圾、阴暗潮湿的储藏间。
这就是,她用自己大半生的光阴,用自己全部的真心和付出,换来的,最后的“报答”。
她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了。碎成了齑粉,被窗外的秋风,吹得无影无踪。
03
王景成的葬礼,王凯办得“体面”而“风光”。他包下了殡仪馆最大的礼堂,挽联挂满了墙壁,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学校领导、知名学者络绎不绝。
在葬礼上,王凯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以一个“悲痛欲绝的孝子”的身份,迎接着各方来客。他的小姨刘莉,也换上了一身素服,在一旁帮忙张罗,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而李秀兰,则被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保姆”的身份,安排在了后堂的厨房里,帮忙烧水、洗菜、打杂。
没有人知道,王景成身上那套最体面的寿衣,是李秀兰熬着通红的双眼,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缝补好最后一颗纽扣的。
也没有人知道,在王景成去世的那个晚上,是李秀兰一个人,守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为他擦拭遗容,梳理头发,让他能以最安详、最体面的样子,走完这最后一程。
这些,王凯和刘莉不在乎,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保姆在做她“分内”的事。
葬礼一结束,王凯便迫不及待地,撕下了“孝子”的伪装。
他带着妻子和刘莉,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在那个充满了李秀兰二十六年心血的房子里,指点江山。
“这个沙发太旧了,扔了!换个意大利真皮的!”
“墙上这些字画,看着就丧气,明天找人来全撕了,重新刷大白!”
“还有厨房,全都砸了重装!她用过的东西,我嫌脏!”王凯的妻子捏着鼻子,用一种刻薄的眼神,瞥了一眼正在默默收拾碗筷的李秀兰。
最后,王凯走到李秀兰面前,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扔在桌子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打发下人的语气说道:“行了,我爸也走了,这个家,也用不着你了。这是这个月的工资,你拿着,今天之内,把你的东西收拾干净,滚蛋。”
“滚蛋”两个字,他说得又重又清晰。
李秀兰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没有去碰那几张沾满了羞辱的钱,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转身回到了自己住了二十六年的那间,只有五平米的小房间。
她的东西很少,一个用了多年的旧皮箱,就装下了她全部的行囊。
在她抱着皮箱,准备离开这个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家”时,刘莉像防贼一样,堵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哎,李阿姨,我可得提醒你,你可得把自己的东西看清楚了,别把不属于你的东西,错装进去了。这屋里的一草一木,现在可都是我们王凯的。”
李秀兰的脚步,顿住了。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这个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女人,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那个旧皮箱,绕过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扇她进出了近万次的门。
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也彻底隔绝了她和过去二十六年的所有联系。
站在小区的林荫道上,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李秀兰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吹离了枝头的叶子,无根,无凭,不知将飘向何方。
她想不通。
她真的想不通。
王景成,那个她敬重了、照顾了二十六年的男人,那个会在深夜为她留一盏灯,会在她生病时笨拙地为她熬一碗姜汤,那个曾指着红木抽屉说里面东西比房子还重要的男人,为什么,在最后,会变得如此冷酷,如此绝情?
难道,那二十六年的朝夕相处,那近万个日日夜夜的陪伴与守护,在他心里,真的,就只值那区区八百块钱,和一个堆满了他“不要的”垃圾的,阴暗潮湿的储藏间吗?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揉搓,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对李秀兰来说,如同地狱。
她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在城市最边缘的城中村,租了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房间里充满了霉味,墙壁上渗着水珠。
她开始拼命地找工作。但她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文化,只能找到一些在餐厅后厨洗盘子,或者在菜市场捡菜叶的零工。工资微薄得可怜,还时常要遭受老板的呵斥和年轻人的白眼。
半个月后,积劳成疾的她,终于病倒了。
高烧,咳嗽,浑身酸痛无力。躺在那张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床上,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像窗外那棵枯死的树一样,正在一点点地流逝。
她想起了自己远嫁他乡的女儿,但女儿的生活也过得十分不易,她不想,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去拖累她。
恍惚中,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到了那张,被她视为奇耻大辱的银行卡。
八百块钱。
她苦涩地笑了一下。也许,这就是命吧。这八百块钱,至少,能让她去看个医生,买点最便宜的退烧药,不至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地,走到了附近一家银行的ATM机前。
她的手,因为虚弱和内心的屈辱,抖得不成样子。
她把那张薄薄的、却承载了她半生重量的卡,插进了ATM机的卡槽。
屏幕亮起,提示她输入密码。
密码是……她的生日。他还记得。这个发现,让她的心,又像是被一根最细的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又酸又痛。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在那冰冷的金属键盘上,一个一个地,按下了那六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数字。
确认。
屏幕跳转,显示出账户信息查询的界面。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指,点下了那个她早已知道结果的按钮——“查询余额”。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迎接那个,代表着她二十六年付出的,冰冷而可笑的数字——800.00。
然而,当屏幕上的数字,清晰地,一个一个地,跳出来时。
李秀兰的眼睛,瞬间,瞪得如铜铃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