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驾照拿到手的那天,李伟,一个开了十年大卡车的糙汉,没喝酒,没庆祝,而是买了张绿皮火车票,直奔千里之外的“法云寺”。
01
李伟的人生,是从一个空了的驾驶室开始的。
二十年前,他才十岁。他爸李建军,也是个大车司机,开着一辆老掉牙的东风140,常年跑新疆拉棉花。那年头,没高速,没导航,一趟来回,就是一个月。
李伟最后一次见他爸,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李建军揣着刚发的工资,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又塞给他妈一沓厚厚的、沾着柴油味儿的票子。
“等我这趟回来,就给你换个大彩电!”李建军摸着李伟的头,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可这一趟,李建军再也没回来。
一个月后,车队传来消息,说李建军的车,在离哈密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车完好无损地停在戈壁滩的路边,车门都没锁,一车棉花也都在。
可驾驶室里,是空的。
李建军,像一滴水蒸发在了戈壁滩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那天起,李伟家的天,就塌了。
报警,登报,托人找,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车队也派人过去找了小半年,把那一片的戈壁滩都快翻过来了,可连根骨头都没找到。
渐渐地,人们都说,李建军怕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或者有了别的女人,故意跑路了。
只有李伟和他妈不信。他妈说:“你爸那人,心眼比针尖还实,他就算在外面饿死,也舍不得扔下我们娘俩。”
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李伟他妈一个人身上。她原本是镇上纺织厂的挡车工,为了多挣点钱,主动申请去上大夜班。三班倒,黑白颠倒,没几年,就把身体给拖垮了,落下一身病根,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李伟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脸和鬓角新增的白发,心如刀绞。初中一毕业,他就不顾母亲的反对,辍了学。
他没去跟小混混玩,也没去打游戏。他揣着家里仅剩的几百块钱,找到了父亲当年的那个车队,给一个老师傅当学徒,不要一分钱工资,管口饭吃就行。
他要开车。
他要像他爸一样,握住那巨大的方向盘。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他觉得,只要他不停地在路上跑,跑遍中国的每一条路,总有一天,能找到关于父亲的蛛丝马迹。
02
开大车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苦。
吃在车上,睡在车上,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冬天在服务区,车里没暖气,能把人冻成冰棍。夏天在南方,驾驶室里像个蒸笼,能把人热得脱层皮。
可李伟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慢慢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老师傅。他换了车,从最初跟着师傅开的解放,到后来自己贷款买的二手豪沃,再到如今这辆崭新的欧曼GTL。
十年,他几乎跑遍了全国。
每到一个地方,不管是大的物流中转站,还是路边不起眼的小饭馆,只要是卡车司机聚集的地方,他都会拿出那张早已被他摸得起了毛边、泛黄的父亲的照片,不厌其烦地跟人打听。
“老师傅,见过这个人吗?也是开大车的,二十年前,在新疆失踪了。”
大多数人,都是摇摇头,爱莫能助。也有人劝他:“小伙子,二十年了,别找了。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李伟不听。他觉得,只要没找到尸首,他爸,就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这份执念,支撑着他,在孤独的驾驶室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可他找人的速度,终究是没跑过时间的残酷。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他妈的身体,彻底垮了。多年的劳累和心病,让这个要强的女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弥留之际,她拉着李伟的手,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伟……伟啊……”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一定……一定要……找到你爸……”
“问问他……当年……为啥……那么狠心……”
说完这句话,她就咽了气。
母亲的遗愿,像一把大锁,死死地锁住了李伟的后半生。
寻找父亲,从原本的一份希望,变成了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承诺。
03
为了能开更大、更挣钱的车,也为了能去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寻找线索,李伟决定,要去考一个A1驾照。
有了A1驾照,他就能开那种最长的、能拉一百多吨货的挂车,就能接去西藏、去内蒙边境的活。他觉得,父亲当年,或许就是被骗去了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邪门的是,他一个开了十年车的老司机,在A1驾照的科目二上,却栽了跟头。
倒桩移库,侧方停车,这些他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动作,一到考场上,就莫名其妙地压线、碰杆。
他一连考了四次,都挂了。
第五次补考的机会,如果再过不了,他之前所有的科目成绩,就全部作废了。
那段时间,李伟的心态,几乎崩溃。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开车。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冥冥之中,父亲在阻止他,不让他再找下去。
一天晚上,他和几个车友在服务区喝酒。一个跑了几十年川藏线、信佛的老司机,听了他的遭遇,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李,我跟你说个地方,你去试试。”老司机压低了声音,“邻省的山里,有座法云寺。那庙,邪乎得很,特别灵。尤其是管我们这些出门在外、跑车拉货的,拜了,前路就顺了。”
李伟是个粗人,从来不信这些。
“王哥,你别拿我开涮了。”
“谁拿你开涮!”老司机瞪了他一眼,“我骗你干啥?我跟你说,我当年跑川藏线,遇到过一次塌方,车都差点掉下悬崖。后来去那庙里拜了拜,从那以后,就再没出过事。信不信由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伟回到车上,一夜没睡。他想,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去拜拜,也没什么损失。就当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吧。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跟车队请了假,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找到了那座藏在深山里的法云寺。
寺庙不大,但很古朴,透着一股子与世无争的宁静。
李伟在功德箱里,塞了一百块钱,这是他身上仅有的现金。然后,他在大雄宝殿里,生平第一次,无比虔舍地,跪在了蒲团上。
他不会说什么祈祷的话,他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菩萨,你要是真有灵,就保佑我,把这A1驾照考过去。保佑我,找到我爸。”
“你要是真能让我找到我爸,我李伟,给你重塑金身!我把我开一年车挣的钱,全都捐给你!”
04
从法云寺回来,李伟感觉自己的心,真的静了不少。
半个月后,他迎来了最后一次补考机会。
考试那天,他异常地平静。上车,挂挡,打方向盘,倒车……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考试合格!”
当听到考场广播里传来这四个字时,李伟坐在驾驶室里,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趴在方向盘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他对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法云寺,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敬畏和感激。
拿到A1驾照后,他没有立刻去接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取了自己这几年跑车,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十万块钱。
他要回去还愿。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李伟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
他再次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失魂落魄的、祈求帮助的可怜人。他是一个来兑现承诺的、感恩的信徒。
到了法云寺,他直接找到了知客僧,说明了来意,并把那十万块钱的现金,放在了桌子上。
知客僧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着朴素、一脸风霜的卡车司机,愣住了。他出家这么多年,见过香客捐钱的,但一次性捐这么多的,还是头一回。
他被李伟的诚信打动了。
“施主,您的功德,佛祖会看到的。”知客僧双手合十,“我们方丈,听闻了您的事,想亲自见见您。”
李伟受宠若惊。他跟着知客僧,来到了后院的禅房。
禅房的门,虚掩着。知客僧在门口停下,示意李伟自己进去。
李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忐忑的心情,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木门。
禅房里,檀香袅袅。一个穿着明黄色袈裟的僧人,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
“施主来了。”那僧人缓缓地转过身。
当看清那僧人面容的瞬间,李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的腿一软,差点就跪在了地上。
眼前的方丈,看起来四十多岁,虽然穿着一身僧袍,但那脸型、那眉眼、那走路时微微有点外八字的姿势,都和他记忆中、照片上年轻时的父亲李建军,一模一样!
05
“施主?施主?”
慧远方丈温和的声音,将李伟从巨大的震惊中拉了回来。
李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失态了。他张着嘴,死死地盯着方丈的脸,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方……方丈……”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是自己的。
慧远方丈在看到李伟的脸时,也表现出了极度的震惊。他脸上那份出家人的淡然和从容,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愧疚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
他手中的那串念珠,因为主人的失态,从手中滑落,掉在了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弥陀佛。”他强作镇定,弯腰捡起念珠,但李伟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贫僧看施主,与我一位故人,长得……很像。”慧远方丈的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李伟的心,狂跳不止。
像?这何止是像!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自己这次是来还愿的经过,又说了一遍。他刻意地,提到了自己的父亲,李建军,提到了他二十年前,在新疆离奇失踪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死死地盯着慧远方丈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当听到“李建军”这个名字时,慧远方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沧桑和悲凉。
接下来的几天,李伟被留在了寺里。
慧远方丈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他不再让李伟叫他方丈,而是让他叫他“慧远师父”。
他会把李伟叫到禅房,给他讲佛经,跟他下棋。
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慧远方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故人”的故事。
“我那位故人,也叫建军,也是一名卡车司机。”慧远方丈看着远处的山峦,悠悠地说道。
“二十年前,他跑车的时候,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车上,还拉着一个同乡的伙计。那场车祸,很严重,那个同乡,当场就……就没了。”
“他自己,虽然活了下来,但心里,背上了一条人命。他没脸回家,没脸去见那个同乡的妻儿,更没脸去面对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毁了。他不想让自己的罪孽,连累家人。于是,他选择了假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一个人,远走他乡,最终,在这座深山古寺里,落了脚,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再忏悔。也没有一天,不再思念他那远方的妻儿。他心里,充满了无尽的亏欠……”
李伟坐在石凳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一个背负着人命的逃亡者,一个为了不连累家人而选择自我放逐的父亲!
这个故事,完美地解释了父亲二十年的“失踪”!也让他心里,那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恨,瞬间被巨大的同情和理解所取代。
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充满苦衷的方丈,就是他找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的……父亲!
06
巨大的希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李伟。
他渴望,现在就冲上去,抱着眼前这个男人,叫他一声“爸”。
可他不敢。
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还只是他的猜测。万一,只是长得像呢?万一,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人”的故事呢?
他不能再承受一次失望了。
他必须,要一个确凿无疑的证据。
第二天,李伟借口说,自己想向方丈请教佛法,希望能得到一件方丈的随身信物,带在身边,保佑自己以后开车平安。
慧远方丈沉吟了片刻,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串他盘了多年的佛珠,递给了李伟。
“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你。”
李伟接过那串还带着方丈体温的佛珠,双手都在颤抖。他知道,这串佛珠上,一定有他需要的……东西。
他没有在寺里多待。他以“车队有急事”为由,向慧远方丈告辞。
临走时,慧远方丈把他送到山门口,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去吧。路上,小心。”
李伟怀揣着那串佛珠,坐上了回城的汽车。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省城,找到了最大的一家司法鉴定中心。
他从佛珠的绳结里,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几根极细的、像是皮屑组织一样的东西。他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了几根头发。
“你好,我想做个亲子鉴定。”他对工作人员说。
“加急,最快的那种。”
等待结果的两天,李伟就住在鉴定中心附近最便宜的小旅馆里。他吃不下,也睡不着。他一会儿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和父亲相认了,他要带父亲回家,告诉他,母亲到死,都没有怪过他。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亵渎一个得道高僧。
他被这种巨大的希望和自我谴责,折磨得几近崩溃。
终于,到了取报告的日子。
他拿着那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他不敢在鉴定中心打开,他怕自己会当场失态。
他跑到附近一个没人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颤抖着,撕开了封口。
他抽出那份报告,目光,像被钉住了一样,死死地,锁在了最后一栏的结论上。
他彻底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