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进陈岩的耳朵。
他穿着湿透了的蓝色外卖工服,站在这个装修得发亮的客厅里,脚下的旧运动鞋边缘沾着泥,和光洁的木地板格格不入。
对面沙发上,一个穿着真丝睡衣的胖男人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我妈的腿,就是你撞的!”
01.
三环外的城中村,是这座千万人口大都市的褶皱。
陈岩和妻子苏晴的家,就在这片褶皱里一栋“握手楼”的四层。十五平米,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吃饭写字共用的小桌子,就是全部。
墙皮是潮湿的,一到雨天就能渗出水珠。
但墙上贴着的一张B超照片,让这个小小的出租屋有了光。
照片上那个看不清五官的小小轮廓,是他们六个月大的孩子。
“医生说,宝宝的腿可有劲儿了,在肚子里一直蹬我呢。” 苏晴靠在陈岩怀里,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眼睛里全是笑意。
陈岩从山里出来快十年了。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高中的,也是第一个没读完就跑出来打工的。爹娘走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得活下去。
他在工地上搬过砖,在后厨洗过碗,最后干起了快递。风里来雨里去的,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后来平台补贴少了,他又注册了外卖账号,每天从早上七点跑到深夜,两部手机同时抢单,才勉强能过万。
苏晴是他老乡,在一家小纺织厂上班,温柔又安静。两人认识的第二年,她就挺着肚子,笑着对他说:“陈岩,我们结婚吧,给孩子一个家。”
婚礼没办,就在这出租屋里,两人凑钱买了只烧鸡,开了瓶红酒,就算是庆贺了。
苏晴怀孕后,孕吐反应大,闻不得工厂里棉絮和机油的味道,只好辞了工在家养胎。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了陈岩一个人肩上。
“奶粉钱、尿布钱、以后上学的钱……”,这些词,陈岩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却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是他每天睁开眼就必须面对的现实。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
每天深夜收工,他都会在楼下包子铺买两个肉包子。一个自己吃,补充体力;另一个,带给苏晴当宵夜。
苏晴总会给他留着门,桌上晾着一杯温水。她接过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一边听陈岩讲今天送了多少单,遇到了什么奇葩顾客。
“今天有个单子,备注写着‘失恋了,求小哥画个小脑斧’,我哪会画那个。” 陈岩憨厚地笑着,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展开,和桌上一个小铁盒里的钱放在一起。
铁盒是装饼干的,现在是他们的“宝宝基金”。
苏晴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满足地擦擦嘴,然后拿起桌上的B超照片,凑到灯下仔细看。
“你看,这小鼻子,是不是像你?”
“瞎说,明明像你,这么好看。”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憧憬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会给这个逼仄的家带来怎样的未来。他们不知道,一场毫无预兆的横祸,正等着他。
02.
七月的午后,太阳像个大火球,要把柏油路烤化。
陈岩接了一个蛋糕的单子。顾客催得急,他骑着电瓶车在车流里钻来钻去,后背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出一层白色的盐霜。
送到幸福里小区门口,他停好车,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掏出手机准备给顾客打电话。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提着一袋蔬菜,颤颤巍巍地从他身边走过。或许是天气太热,或许是脚下没踩稳,老太太身子一晃,惊呼一声就要往地上倒。
陈岩离得最近,几乎是下意识地扔下手机,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大娘,您没事吧?”
老太太脸色煞白,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陈岩看她站稳了,又帮她把散落在地上的西红柿和土豆捡进袋子里。
“您家住哪?要不我送您上去?”
“不……不用了。”老太太摆摆手,自己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进了小区。
陈岩捡起摔得屏幕裂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蛋糕快要超时了。他不敢耽搁,赶紧送了上去。
这只是他一天几十个单子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很快就忘了。
三天后,两个男人找到了他租住的地方。
带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戴着金链子,满脸横肉。另一个瘦高个,眼神阴沉。他们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时,陈岩正蹲在地上给苏晴洗脚。
苏晴怀孕后双腿浮肿,他每天收工后都会给她用热水泡脚按摩。
“谁是陈岩?”胖子开口,声音像破锣。
陈岩抬起头,愣住了,“我就是,你们是?”
“你还记得三天前在幸福里小区门口,你撞倒的老太太吗?”胖子开门见山。
陈岩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来了,是那个他扶过的老太太。
“我没撞她!是她自己要摔倒,我好心扶了她一把!”他站起身,大声辩解。
“放屁!”胖子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我妈现在躺在医院,小腿骨裂!医生说就是被电瓶车撞的!不是你撞的你扶什么?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假好心!”
“我没有!”陈岩急了,脸涨得通红。
“别废话!”胖子从兜里掏出一张医院的缴费单,摔在陈岩脸上,“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瞬间压在了陈岩身上。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苏晴扶着腰,从床边站起来,脸色惨白地看着那两个男人,“你们……你们搞错了吧?他不是那样的人!”
瘦高个斜了苏晴一眼,冷笑一声:“是不是,去派出所说去。告诉你们,那条路没监控,但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承认。”
两个男人说完,又恶狠狠地瞪了陈岩一眼,转身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陈岩和苏晴。
03.
派出所的调解失败了。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陈岩反复强调自己是救人,对方一口咬定是他撞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一口一个“就是他那个蓝衣服撞的我”,话说得有气无力,眼神却怨毒。
这件事成了一桩悬案。警察也无能为力,只能建议他们走法律程序。
但王家——老太太的家人,根本没打算走法律程序。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从那天起,陈岩的噩梦开始了。
他们先是找到了陈岩工作的外卖站点。
胖子王军带着七八个亲戚,在站点门口拉起横幅,上面用黑漆写着:“黑心骑手陈岩,撞伤老人拒不赔偿!”
他们见人就说陈岩的“恶行”,把缴费单复印了几十份,到处散发。站长是个怕事的人,为了不影响生意,当场就辞退了陈岩,连这个月的工资都没结清。
陈岩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他想去找别的工作,但他的名声在这一片的外卖圈里已经臭了。没有站点敢要他。
他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接一些零散的跑腿单,一天下来,挣的钱还不够两人的饭钱。
王家的人并没有就此罢休。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苏晴之前工作的纺织厂,又跑去厂门口闹。说苏晴的男人是个肇事逃逸的罪犯,说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肚子里怀的也是“小杂种”。
话传得越来越难听。厂里的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割在苏晴心上。没过几天,厂长就找她谈话,委婉地让她别再来了。
这个家,彻底断了生计。
小小的出租屋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以前,陈岩收工回来,总能看到一盏为他留着的灯,一杯温水。现在,他推开门,屋里总是黑漆漆的。
苏晴不再对他笑了。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对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她开始失眠,吃不下东西,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只有肚子还固执地挺着。
陈岩心如刀绞。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晴,你信我,我真的没有撞人。”
苏晴不看他,只是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天晚上,陈岩从外面回来,看到房东堵在门口。
“小陈啊,你们这个月房租该交了。还有,楼下王大妈跟我投诉,说总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楼道里骂骂咧咧,影响不好。你们看……”
陈岩攥紧了口袋里仅有的两百多块钱,那是他跑了一整天才挣来的。
他低着头,一遍遍地道歉。
送走房东,他推开门,一股焦糊味传来。
厨房里,锅烧干了,里面的白粥糊成了黑色。苏晴呆呆地站在旁边,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我忘了。”她声音发颤。
陈岩冲过去关了火,没有一句责备。他从背后抱住妻子,感觉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没事,没事了……我再去做。”他哽咽着说。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发生了争吵。
起因是陈岩想回老家,把唯一的一块宅基地卖了,凑点钱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
“不行!”苏晴激动地反对,“那是你爹妈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不能卖!”
“可现在怎么办?钱从哪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出生连奶粉都喝不上吧!”陈岩也吼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妻子这么大声。
吼完,他就后悔了。
苏晴愣住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指着门口,声音发抖:“你滚!你滚!”
陈岩默默地走出了那个家。他在楼下的夜色里坐了整整一夜,抽完了半包烟。天亮时,他回到家,苏晴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04.
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
王家的人见陈岩迟迟拿不出钱,骚扰开始变本加厉。他们不再只是骂,开始动手了。
一天下午,他们用红油漆在陈岩家门口的墙上,刷了八个大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鲜红的油漆像血一样,触目惊心。整栋楼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苏晴买菜回来,看到这一幕,当场就瘫软在了地上。
是陈岩冲下楼,把她抱了回去。他看着妻子惨白的脸和受惊的眼神,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他抄起屋里唯一一把能当武器的菜刀,就要冲出去。
“我跟他们拼了!”
“不要!”苏琴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哭着哀求,“陈岩,不要!你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我们不能没有你!”
陈岩看着怀胎八月的妻子,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无力地嘶吼,最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从那天起,苏晴的精神彻底垮了。
她不敢出门,整天拉着窗帘。一点点敲门声都能让她惊恐地跳起来。她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有人在窗外盯着她,在门口骂她。
陈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给她做饭,喂她喝水。
他去求过社区,社区说这是民事纠纷,管不了。他去求过法律援助,律师说这种案子没有证据,很难打赢。
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绝望像一张大网,将他们牢牢罩住。
悲剧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傍晚。
陈岩为了给苏晴买她突然想吃的酸枣,跑了很远的路。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小袋金黄的酸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
他想,只要妻子能开心一点,吃点东西,一切就还有希望。
他推开门。
屋里没人。
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吹得胡乱飞舞。
窗台上,放着那张B超照片,被一个水杯压着。
陈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他疯了一样冲到窗边,往下看。
楼下,围了一圈人。
在人群的中央,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他最喜欢的那条碎花裙子,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身下一片刺目的红。
陈岩的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酸枣滚落一地。
他听不见楼下嘈杂的人声,也听不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嘶吼。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_转,然后,一片黑暗。
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最后的结论冰冷而清晰:
苏晴,女,二十六岁,因重度抑郁,跳楼自杀。一尸两命。
法医鉴定,死者及腹中胎儿均已无生命体征。警方调查后认定,王家的骚扰行为虽不道德,但未构成直接的刑事犯罪。
此事,不予立案。
05.
葬礼很简单。
苏晴的母亲,一个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农村妇女,在殡仪馆里给了陈岩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把女儿好好地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陈岩没有躲,也没有说话。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他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出租屋。
屋子里,还残留着苏晴的气息。桌上,她没织完的毛衣还放在那里,旁边是两根棒针。
房东又来了,这一次,他的表情很不耐烦。
“小陈,节哀顺变。但是你看,你这房子出了事,以后不好租了。这个月的房租你结一下,下周之前,你最好搬走。”
陈岩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连同苏晴火化后剩下的一点抚恤金,全都给了房东。
他终于一无所有了。
网上,关于“快递小哥扶人被讹,妻子跳楼”的新闻喧嚣尘上。有人同情他,有人骂他懦弱,有人质疑事情的真假。无数的键盘侠在屏幕后面,消费着他的痛苦。
这一切,陈岩都看不到了。
他拔掉了网线,手机关了机。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动。
第四天,他站了起来。
他走到墙边,目光落在最后一件属于这个家的东西上——那张被水杯压在窗台,又被他捡回来的B-超照片。
他伸出因脱水而干裂的手,小心翼翼地取下照片。照片的一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他看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生命轮廓,又抬起头,看向桌上苏晴唯一的遗像。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甜。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他对着遗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开口。
“小晴,宝宝,你们等着。”
他顿了顿,枯井一样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火苗,那是一簇黑色的、能烧毁一切的火焰。
“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把曾经掉落在地的菜刀,开始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缓慢而又有节奏地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