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你最好自己过来拿。”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低又沉,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疲惫。
顾明远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手背上的青筋蹦了一下。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桌上一盏台灯还亮着,投下一圈孤独的光晕。
“老周,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电话里说不清,你必须亲眼看。” 对面沉默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惊惧,“这东西……我不敢用任何电子方式发给你。你懂我的意思吗?”
“地址。”
“还是老地方,我等你。”
“我马上到。”
挂掉电话,顾明远撑着桌子站起来,膝盖却猛地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一张A4纸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像一片枯叶,飘飘悠悠地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纸上,一行加粗的鉴定结论,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正对着他的心脏。
01.
初秋,省城医科大学。
午后的阳光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透过高窗,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空气里切开一道道光尘。
解剖学实验楼的地下二层,是整栋楼最安静的地方。恒温恒湿的系统发出单调的低鸣,除此之外,再无杂音。
顾明远教授换上白大褂,熟练地从消毒柜里拿出乳胶手套,“啪”的一声撑开,套在手上。手套边缘弹在手腕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身后站着他的得意门生,小王。一个刚读研一的小伙子,戴着黑框眼镜,眼神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老师的崇拜。
“老师,这就是那家‘源康生物科技’新送来的‘大体老师’?” 小王探着头,好奇地问。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有些空洞。
“嗯。” 顾明远应了一声,目光已经像钉子一样,钉在了不锈钢解剖台上。
那是一具年轻的男性标本,赤裸着,肌肉线条流畅而清晰,每一块肌肉的起止点都异常分明,像是照着解剖学教科书的插图做出来的模型。
“嚯,这品相……也太好了吧?” 小王忍不住感叹,“比我们之前用的那些,感觉……感觉‘新’多了。”
顾明远没说话。
他在这一行干了二十多年,经手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捐献者的遗体,因为生前疾病、年龄、死亡方式的不同,状态千差万别。但从来没有一具,像眼前这样“完美”。
完美得……有点假。
他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没有立刻触碰,而是在标本上方几厘米处悬停了片刻。
然后,他轻轻地按了下去,目标是标本的大腿股四头肌。
“咦?”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怎么了老师?” 小王立刻察觉到了。
“你来摸摸。” 顾明远示意他。
小王戴着手套的手也按了上去,随即也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这触感不对啊。”
“怎么不对?你说说看。” 顾明远有意考他。
“咱们以前接触的标本,因为福尔马林长时间固定,皮肤都像鞣制过的牛皮,又干又硬。肌肉组织也一样,僵硬,纤维感很强。” 小王一边说,一边又按了按,“但这具……皮肤下面好像还有弹性,甚至……有点细腻?”
顾明远赞许地点了点头,但脸上的疑云却更重了。
他的目光转向标本的手。
“再看这里。” 他指着那只手。
那双手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边缘圆润,没有一点泥垢和损伤,甚至还带着一点健康的淡粉色光泽。
“这……” 小王看得目瞪口呆,“老师,这跟咱们教材里说的完全不一样啊。教材里说,人死后,指甲会因为皮肤脱水收缩,显得变长了,而且会变脆、失去光泽。”
“没错。” 顾明远又指了指标本手臂上细小的汗毛,“还有这个,你看,根根分明,保存得太完整了。”
小王推了推眼镜,提出了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是那个‘源康生物’的技术特别好?我听说他们的生物塑化技术是国内顶尖的,申请了好几个专利,能最大程度地保存组织活性。”
“有可能。” 顾明远不置可否,他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从标本的脚踝开始,一寸一寸地缓慢上移。
小腿、膝盖、大腿根部……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专注,仿佛在寻找一个微不可见的瑕疵。
终于,他的目光停在了标本的右肩关节处。
“过来,小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小王赶紧凑过去,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去。
“您看什么呢老师?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你用手,摸这里。” 顾明远指着肩关节下方的一处皮肤。
小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那片光滑的皮肤上反复摩挲。
“感觉到了吗?”
“……好像……好像有一道特别特别细的棱?如果不仔细摸,根本感觉不到。” 小王惊讶地说。
“这不是棱。” 顾明远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一道缝合线。用的是可以被人体吸收的蛋白线,而且缝合技术是显微外科级别的,所以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缝合线?!” 小王大吃一惊,“标本上怎么会有缝合线?难道这位‘大体老师’生前做过肩膀手术?”
“你看这周围的皮肤,没有任何陈旧性伤疤的痕迹。这道缝合线,不是为了治病。”
顾明远缓缓直起身,脱下一只手套,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他没有立刻拍照,而是先拨了个电话。
“喂,刘主任吗?我是顾明远。我想问一下,我们新进的这批大体老师,捐献方的资料,我们能看到吗?”
电话那头传来系主任的声音:“老顾啊,这个恐怕不行。对方公司有规定,为了尊重捐献者隐私,所有个人信息都是绝对保密的。我们这边只有编号和基本的死亡原因,比如‘疾病’或‘意外’。”
“连捐献登记表都看不到?”
“看不到。这也是行规了,老顾,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刘主任。”
挂了电话,顾明远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重新弯下腰,对着那道细微的痕迹,调整了好几个角度,连续拍了十几张照片。
随后,又对着那修剪整齐的指甲,拍了好几张特写。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把手套戴上,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
“今天先到这里。你把这批新标本的入库记录、交接单、还有那家‘源康生物科技’的公司资质文件,全部复印一份,明天早上八点,放到我办公室桌上。”
“好的,老师。” 小王虽然满脑子都是问号,但还是干脆地应了下来。
他看着顾明远转身离开的背影,觉得老师那不算高大的身躯,此刻像是在扛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整个地下二层,又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寂静。
只有那具年轻的标本,在惨白的灯光下,安静地躺着,嘴角仿佛还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02.
桌上的手机突然像疯了一样震动起来,嗡嗡的响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明远正坐在电脑前,将手机拍摄的照片导入电脑,一张张地反复放大、对比。屏幕的光映得他脸色发白,像是蒙上了一层霜。
看到来电显示上“二叔”两个字,他心里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二叔?”
“明远啊……你……你快回来一趟吧!” 电话那头,二叔的声音沙哑又急促,还带着哭腔,“你爸……你爸他……没了!”
“没了”两个字,像两把大铁锤,狠狠地砸在顾明远的胸口。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嗡的一声,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什么标本,什么缝合痕迹,什么“源康生物科技”,全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今天早上起来,人还好好的,吃完早饭说去河边溜达。结果没一会儿,邻居就跑来喊,说你爸晕倒在路边了……”
“送……送医院了没?” 顾明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送了!救护车拉到镇上医院,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出血量太大……没……没抢救过来……” 二叔在那头泣不成声,“明远,你快回吧,家里一堆事儿,就等你回来拿主意了!”
顾明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系主任请的假。
他只记得,从省城回江南老家的那趟高铁上,他像个木偶一样僵在座位上。窗外的城市、田野、村庄飞速倒退,像一部快放的无声电影。父亲的脸,在他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是小时候背着他去看病的宽厚脊背,一会儿是上次回家时站在村口冲他挥手的样子。
老家在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小镇,青石板路,白墙黑瓦,一条小河穿镇而过。
父亲的灵堂就设在老宅的堂屋里。
顾明远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看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父亲,穿着一件蓝布褂子,咧着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他的眼睛干得发疼,像是有沙子在里面磨,可就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明远,节哀。” 一只厚实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明远缓缓回头,看到一张黝黑的国字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关切和疲惫。
是赵磊。
他大学同窗,也是从小一起玩泥巴的发小。当年一个考了医科大学,一个进了警官学院,如今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明远开口,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也是刚听说顾叔的事,从队里直接赶过来的。” 赵磊在他身边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他一根。
顾明远摆了摆手。
赵磊便自己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大口,然后把烟雾长长地吐向屋顶。
“顾叔走得太突然了。前两天我还看见他在河边钓鱼,骂我一天到晚不着家,说下次再不回家吃饭,就拿鱼竿抽我。” 赵磊的声音有些哽咽,“谁能想到呢……”
烟雾缭绕中,两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就这么一蹲一跪,沉默着。
过了许久,赵磊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潮湿的青石板地上,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明远,我知道,这时候跟你说这事,混蛋了点。” 他看着顾明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这儿有个案子,实在……实在顶不住了,想请你帮个忙。”
顾明远没什么反应,目光又回到了父亲的遗像上。
赵磊的语气更急切了些:“城西那个烂尾楼盘‘御景华府’,前天发现一具男尸。法医那边……看不准!”
“怎么个不准法?” 顾明远终于有了反应。
“市局的老法医看了半天,说各项指标都指向心源性猝死。可我看了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是有人专门打扫过一样!而且死者家属闹得厉害,非说是被人害死的。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事,但没证据,案子就立不了。” 赵磊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你爸以前总跟我爸喝酒,说你是咱们镇上飞出去的金凤凰,是省城有名的大教授,死人身上的事,没有你看不明白的。” 赵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所以……明远,算兄弟求你,你跟我去看一眼。就一眼,行吗?”
顾明远僵硬的脖子,终于缓缓地动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赵磊熬得通红的眼睛,和那张写满了“没办法”的脸。
03.
市公安局的法医解剖室,比大学实验室的温度更低,光线也更惨白。
空气里除了浓重的福尔马林,还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刺激着人的鼻腔。
“顾教授,麻烦您了。” 市局的老法医姓钱,头发花白,态度很客气,但眼神里也带着点不以为然。显然,他对赵磊“外请高人”的做法,心里是有想法的。
“钱法医,客气了。” 顾明远换上一次性的蓝色手术服,声音平静无波。
解剖台上,躺着的就是赵磊口中的死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体格相当健壮,浑身的肌肉像是铁块。身上除了几处旧的纹身,没有任何明显的开放性伤痕。
钱法医在一旁介绍情况:“死者叫李浩,本地人,无业游民,有盗窃和聚众斗殴的前科。尸体在烂尾楼的地下车库被发现,死亡时间超过48小时。我们做了常规尸表检验和解剖,心血管有轻微病变,初步判断是剧烈活动后诱发的心源性猝死。赵队一直觉得有疑点,但我确实没发现他杀的证据。”
赵磊在一旁补充道:“现场太干净了。没有搏斗痕迹,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死者衣着整齐,就像是自己走到那儿,然后躺下睡着了一样。”
顾明远没说话,只是戴上两层乳胶手套,开始了自己的检查。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艺术品。
他从死者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检查皮肤、毛发、眼结膜、口腔黏膜。他的手指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时而按压,时而捻动,时而撑开皮肤的褶皱。
钱法医和赵磊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检查,大气都不敢出。
当顾明远的手检查到死者胸口时,他停住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他用手指在死者左胸第四、第五肋骨之间的一处皮肤上,轻轻地来回按压。
“赵队,把你那个战术手电筒给我。” 他说。
赵磊赶紧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但光线极强的手电筒递过去。
顾明远打开手电,一束凝聚的强光打了过去。
“钱法医,你来看。”
钱法医和赵磊立刻凑了过来。
在强光的照射下,那块看似完好的皮肤上,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针尖大小的淡红色小点,隐隐约约地显现了出来。
“这……这是……” 钱法医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注射针孔。” 顾明远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精准,“针头很细,应该是实验室或者医用级别的特制针头。从角度和位置判断,是心室穿刺注射。”
他又转向死者的手臂,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然,在臂弯的静脉处,也找到了一个极其隐蔽、已经开始愈合的针孔。
“这是标准的作案流程。” 顾明远站直身体,看着一脸震惊的钱法医和赵磊,“先通过静脉注射强效麻醉剂,让受害人迅速失去意识和反抗能力。然后,再进行心室注射。”
“注射的是什么?” 赵磊追问。
“高浓度的氯化钾,或者类似的药物。能瞬间破坏心脏的电生理活动,引起心搏骤停,法医解剖很难发现残留。造成的死亡现象,和心源性猝死几乎一模一样。”
顾明远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让整个解剖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钱法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喃喃自语:“我的天……这……这凶手是个行家啊!我干了快三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手法!”
赵磊的脸色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果然是谋杀!这个王八蛋!”
顾明远的检查还在继续。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发现而停止。
他的手指,再次抚过死者的胸腔,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突然,他的动作又是一顿。
“手术刀。” 他说。
钱法医立刻递过来一把。
顾明远没有用刀刃,而是用刀柄,在死者胸骨左侧的一片区域,轻轻地、来回地划动。
“赵磊,你来看这里。” 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凝重,“感觉到没有,刀柄划过去的时候,有一片区域的触感不太一样,更紧实,弹性也更差。”
赵磊伸手摸了摸,点了点头:“是有点不一样,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里的软组织和肌肉,曾经被切开过,然后又用某种方法,让它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愈合了。”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赵磊,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是普通的谋杀。凶手不仅精通药理学,更精通人体解剖学和组织工程学。他切开了死者的胸腔,可能取走了什么东西,或者……放进了什么东西,然后再用我们目前无法理解的技术,让创口完美愈合,几乎不留痕迹。”
说完,他的脑海里“轰”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开。
04.
父亲的葬礼办得很简单,遵从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意愿。
送走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亲戚,顾明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给父亲的遗像点了三炷香。
青烟袅袅,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是个木匠,手上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他最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听父亲一边刨木花,一边给他讲道理。
“明远,人活一辈子,要对得起自己的手艺。我做木匠,就要对得起每一块木头。”
“你将来学医,是和死人打交道的学问,更要对得起活人。”
“咱们这种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你得记住,医者仁心,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莫让真相蒙了尘!”
最后一句话,像一声悠远的钟鸣,在他心里反复回响。
真相。
李浩的死,背后藏着一个真相。
那具躺在省城医科大学实验室里的“完美”标本,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真相?
顾明远在老家待了三天,处理完所有后事,就立刻买了返回省城的车票。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赵磊开车送他去高铁站。
“明远,这次……多亏了你。” 赵磊一边开车,一边说,“案子已经重新定性为故意杀人案,成立了专案组。要不是你,这案子就成了悬案,我非得被那帮家属的唾沫淹死不可。”
“有线索吗?” 顾明远问。
“查了。那个李浩,就是个人渣,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欠了一屁股的债,得罪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 赵磊叹了口气,“我们正在一个一个排查他的社会关系,但难度很大。还有,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我们去查了全省能合法接触到高浓度氯化钾的单位,主要是医院和一些生物实验室,范围太大了,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车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快到车站时,顾明远突然开口:“赵磊,帮我个忙。”
“咱俩谁跟谁,说!”
“帮我用你们内部系统,好好查一家公司。”
“哪家?”
“源康生物科技。总部在上海,但在我们省城有个分部。就是……给我们学校提供人体标本的那家。”
赵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查它干嘛?你怀疑李浩的死,跟这家公司有关?”
“我只是有些疑问,需要验证。” 顾明远没有多说。
他知道,没有证据,他那个惊世骇俗的猜测,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子。
“行,我记下了。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赵磊把车停在车站门口,“你自己也多保重,顾叔刚走,别太累着。”
“我知道。”
回到学校,顾明远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谁也不见。第二天一早,他递交了一份申请,理由是“新进的SN2023-07号标本,在组织结构和保存方式上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他申请成立一个专项研究小组,对其进行更深度的解剖学结构分析。
系主任刘教授接到申请,二话没说就批了。
“老顾,你可是咱们学院的顶梁柱,你想做什么研究,学校绝对支持!需要什么设备、什么经费,你尽管开口!”
“谢谢主任。我暂时只需要一间独立的实验室,还有……我的学生,小王,做我的助手。”
拿到批文,顾明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王叫到了办公室,并且反锁了门。
小王看着老师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心里有些发毛。
“老师,您找我?”
“小王,” 顾明远盯着他的眼睛,“接下来,我要做一件事情,一件……可能会有很大风险的事情。这件事情,必须绝对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的父母、同学、女朋友。”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小王的反应。
“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助手。你,敢不敢?”
小王被老师的气场镇住了,他看着老师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几乎没有犹豫,挺直了胸膛,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师,我敢!需要我做什么?”
“去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十二点,我们在地下二层的三号实验室见面。记住,别让任何人发现。”
深夜,实验楼万籁俱寂。
顾明远和小王像两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三号实验室。
那具“完美”的标本,已经被转移到了这里。在刺眼的无影灯下,它那细腻的皮肤,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老师,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王压低了声音,心脏怦怦直跳。
顾明远没有回答,他打开一个金属器械盒,里面不是常见的手术刀,而是一些更精细的工具:组织剪、活检钳、无菌密封袋。
“取样。”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听起来有些发飘,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俯下身,在那道几乎看不见的肩部缝合痕迹旁,用活检钳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块只有米粒大小的组织样本。
然后,他又用一把精细的镊子,在那完美的指甲边缘,取下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角质碎屑。
最后,他剪下了一小撮乌黑的头发。
他将三份样本,分别装进三个贴着标签的无菌密封袋里。A、B、C。
做完这一切,他脱下被汗水浸湿的手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化成了一团浓重的白雾。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他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05.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顾明远没有选择学校或任何官方的鉴定机构。他开着车,将那三份样本,送到了位于城东开发区的一家私人DNA鉴定机构。
机构的名字叫“精准基因”,在一栋不起眼的写字楼里。
负责人老周,是他大学时睡在他上铺的兄弟,也是他能完全信任的为数不多的人。
老周挺着个啤酒肚,热情地给了顾明远一个熊抱。
“老顾,你可是稀客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顾明远开门见山,从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袋。
“哟,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老周接过样本袋,掂了掂,开了句玩笑,“不会是……怀疑你家孩子不是亲生的吧?”
顾明远没笑,只是看着他,表情严肃得吓人。
“老周,我没开玩笑。用最快的速度,帮我做个鉴定。结果……不要发邮件,不要发微信,直接打电话告诉我。”
老周被他的表情弄得一愣,也收起了嬉皮笑脸。
“行,看你这严肃样。什么样本?需要做什么比对?”
“A、B、C三份样本,做个同一性鉴定。看看它们是不是来自同一个人。” 顾明远说。
“就这么简单?”
“还有……” 顾明远犹豫了一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寸照片,照片上是父亲顾建国的样子。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他从父亲生前用的旧梳子上,小心收集的几根头发。“这是我父亲的头发,帮我做一个数据库备案。”
“行,没问题。” 老周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最快三天,我亲自给你打电话。”
可三天过去了,老周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
第四天,第五天……
顾明远整个人都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都可能断掉。
上课的时候,他会突然盯着黑板上的解剖图出神,脑子里全是那道诡异的缝合线。
开会的时候,系主任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他却仿佛能闻到市局解剖室里那股血腥味。
这期间,赵磊给他打了个电话。
“明远,你让我查的那个‘源康生物’,有眉目了。”
“怎么样?” 顾明远的心提了起来。
“这家公司,背景很深,注册资本雄厚,业务遍布全国。明面上看,资质齐全,手续合法,没有任何问题。但是……” 赵磊话锋一转,“我们发现,这家公司最近一年,有好几起劳动纠纷,都是员工离职后举报公司,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举报什么?”
“具体的不知道,案宗上没写。而且奇怪的是,李浩的银行流水里,在他死前一个月,有一笔五万块钱的进账,打款方……是一家空壳公司,而这家空壳公司的法人,和‘源康生物’省城分部的一个副总,是亲戚关系。”
顾明远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线索,像一根根散乱的麻线,终于开始连接起来了。
就在这时,他办公室的座机响了。
是老周。
他立刻对赵磊说“先这样”,然后挂断手机,几乎是扑过去接起了座机。
“喂,老周?结果出来了吗?”
电话那头,老周的声音异常沉重,没了往日的轻松和爽朗。
“老顾……你……你现在方便吗?最好自己过来拿报告。”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顾明远的心沉了下去。
“老顾,你听我说,” 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防着什么,“A、B、C三份样本,鉴定结果是同一个人。但是……但是……”
老周没在办公室,而是在最里面的核心实验区等他。他穿着白大褂,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圈发黑,嘴唇发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份刚从打印机里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鉴定报告,递了过来。
报告很薄,只有一张纸。
顾明远接过来,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经捏得发白,微微有些发抖。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越过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专业数据图谱,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最下方……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