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了!给钱给钱!”徐淑环将一张“八万”用力拍在桌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哗啦啦的麻将声,像一把钝刀子,在李侍伟的耳边反复拉扯。
他不会打,只是被老婆徐淑环硬拉来凑数的。他静静地坐在妻子身后,看着牌桌上的三个人。
“李侍伟,你老婆手气可真旺啊,有福气!”麻将馆老板张富贵一边笑,一边把钱推过去,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顺势就搭在了徐淑环的肩膀上,还暧昧地捏了两下。
对面的烂赌鬼老刘,额头上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牌,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李侍伟没说话,目光从张富贵那只不老实的手,滑到老刘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上,最后停在自己老婆那张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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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凌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纺织厂的下工铃像生了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侍伟混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走出车间,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上了一个通宵的夜班,他的耳朵里还嗡嗡地响着机器的轰鸣声。
回到家,一股酸味扑面而来。
客厅的茶几上,堆着昨晚剩下的瓜子壳和外卖盒子。妻子徐淑环的衣服扔在沙发上,一只丝袜摇摇欲坠地挂在扶手上。
他没作声,默默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换换气。然后,他开始收拾屋子,把垃圾扫进撮箕,把衣服叠好放在卧室门口。
做完这一切,他走进厨房,淘米,开火,锅里很快传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两个鸡蛋在碗里打散,撒上一点葱花,黄绿相间,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哗啦啦——”
卧室的门被拉开,徐淑环打着哈欠走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白粥和煎蛋,眉头皱了皱。
“天天就吃这个,吃得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李侍伟把一双筷子递过去,低声说:“趁热吃吧,对胃好。”
徐淑环没接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包里翻出镜子和口红,开始慢条斯理地涂抹。鲜红的颜色在她嘴唇上漾开,像一团火。
“今天下午那场牌局,三缺一,非要我去。”她一边涂,一边从镜子里看着李侍伟,“我昨天手气不好,输了三百多。”
李侍伟“哦”了一声,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从里面数出五张红色的票子,放在桌上。那是他这个星期的饭钱和零花钱。
“就这么点?”徐淑环回头,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带着点嫌弃,“够干啥的?打两圈就没了。”
“我……我身上就这些了。”李侍伟的声音更低了。
徐淑环“切”了一声,不再理他,把那五百块钱抓过去,塞进自己的包里。她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那条新的丝巾呢?就是老张麻将馆开张周年庆送的那条。”
李侍伟心里猛地一抽。
那条丝巾他记得。上个星期,他提前下班,想给徐淑环一个惊喜。走到楼下,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路边。车窗降下来,是麻将馆老板张富贵那张油光满面的脸。
徐淑环从副驾驶下来,脸上带着笑,脖子上就围着那条崭新的丝巾。
张富贵还探出头,冲她摆摆手,喊了一句:“妹子,明天手气肯定旺!”
徐淑环回头,笑得花枝乱颤。
李侍伟当时就像被钉在了原地,手里提着的菜,塑料袋勒得他手心生疼。他没上去,也没作声,默默地转身,绕到小区的另一头,在外面坐了半个多钟头才回家。
回家后,徐淑环已经在了,丝巾就扔在沙发上。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敢问,也不敢想。一问,这个家可能就散了。他怕。
“在……在沙发底下吧,昨天你回来就扔那儿了。”李侍伟指了指沙发。
徐淑环弯腰,果然从沙发底下把丝巾扯了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随意地在脖子上绕了一圈。
她走到门口换鞋,头也不回地说:“晚饭别等我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
屋里又只剩下李侍伟一个人。他看着桌上那碗没动过的粥,慢慢地,开始变凉了。
02.
下午,李侍伟被电话吵醒。是徐淑环打来的。
“我手机充电器忘带了,你给我送到老张麻将馆来,快点!”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李侍伟爬起来,眼睛还布满血丝。他找到充电器,揣进兜里,出了门。
老张麻将馆就在小区后面那条街上,一间门面房,玻璃门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发财”两个大字。
刚一走近,里面“哗啦啦”的洗牌声、女人的嬉笑声、男人的叫骂声就混成一团,隔着门都往外冒。
李侍伟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和汗味混杂的气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屋里摆着六七张麻将桌,坐满了人。烟雾缭绕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徐淑环。
她坐在最里面靠窗的那一桌,画着精致的妆,脖子上的丝巾格外显眼。她正摸起一张牌,看了一眼,脸上立刻乐开了花,把牌“啪”地拍在桌上。
“胡了!清一色!”
同桌的一个中年妇女哀嚎一声:“哎哟我的徐大姐,你今天手气也太旺了吧!”
另一个瘦小的男人一边掏钱一边说:“是啊是啊,李侍伟真是好福气,老婆打牌从来没听说过欠账,哪像我们家那败家娘们!”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李侍伟心上。
他知道,徐淑环哪里是手气旺。
麻将馆老板张富贵就站在徐淑环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身体靠得很近,几乎要贴在她身上。他笑眯眯地看着徐淑环的牌,眼神里是一种男人都懂的得意。
张富贵长得高大,肚子挺着,脖子上戴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说话嗓门很大,在整个麻将馆里回荡。
李侍伟硬着头皮走过去,把充电器递给徐淑环。
“你的东西。”
徐淑环接过充电器,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扔在旁边的空位上,催促着桌上的人:“快点快点,给钱给钱,下一圈了!”
张富贵这才像是刚发现李侍伟一样,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嘴角一撇,带着点嘲弄的笑意。
“哟,这不是李侍伟嘛。怎么,怕你老婆输钱,亲自来监督啊?”
李侍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张富贵笑得更开心了,“放心,有我老张在,亏待不了你老婆。”
他说着,那只搭在椅背上的手,顺势就滑到了徐淑环的肩膀上,还亲昵地捏了两下。
徐淑环没有半点反抗,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李侍伟的拳头在口袋里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的男人凑到张富贵身边,点头哈腰,脸上堆着笑。是这一带有名的烂赌鬼,老刘。
“张老板,张哥,再……再借我五百,就五百。今天手气一定能翻本!”
张富贵脸一沉,一把推开老刘。
“滚蛋!上次借你的两万块高利贷什么时候还?利滚利都快三万了!还想借?没门!”
老刘的脸瞬间垮了,几乎要跪下来:“张哥,求你了,我老婆孩子都快没饭吃了……”
“那是你的事!”张富贵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老刘还想说什么,麻将馆的门帘一掀,一个女人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了出来。是张富贵的老婆,张嫂。
张嫂很瘦小,脸色蜡黄,总是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邻居们都说,张富贵喝多了就打老婆,经常能听见张嫂半夜的哭声。
李侍伟看见,张嫂今天穿着短袖,手臂上有一大块青紫色的淤痕,很显眼。
她把西瓜放在桌上,小声说:“吃……吃点水果吧。”
张富贵回头,瞪了她一眼,骂道:“没看我跟人说话呢?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玩意儿!”
张嫂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盘子都晃了一下,赶紧低着头退到了一边。
李侍伟再也待不下去了。这个地方的每一寸空气,都让他感到窒息。
他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麻将馆。
身后,还传来张富贵嚣张的笑声,和徐淑环那清脆的、赢了钱的叫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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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日子就像纺织厂里那台嗡嗡作响的旧机器,一成不变地转着。
李侍伟继续上他的夜班,白天补觉,给徐淑环做饭。徐淑环依旧是每天下午准时出门,深夜或者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有时候满面春风,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扔在桌上;有时候一脸晦气,骂骂咧咧,嫌李侍伟做的饭菜不合胃口。
李侍伟都忍着。
他像一只蜗牛,把头和四肢都缩进那个叫“家”的壳里,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这天,李侍伟下班回家,路过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听见几个邻居在议论。
“听说了吗?昨晚老张家又闹翻天了。”
“听见了,摔东西的声音,还有他老婆的哭声,半个楼道都听得见。”
“唉,这张嫂也真是可怜,嫁给张富贵这么个东西,三天两头挨打。”
“谁说不是呢。听说昨天是因为张富贵在外面又搞上了一个,被张嫂知道了,才闹起来的。”
李侍伟的心,沉了一下。
他买了两个包子,默默地走开了。
晚上,徐淑环出门前,特意打扮了一番。新买的裙子,新做的头发,还喷了浓浓的香水。
“今晚我跟姐妹们去逛商场,晚点回来。”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很满意。
李侍伟“嗯”了一声,提醒道:“外面冷,多穿件衣服。”
徐淑环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啰嗦。”
门关上后,李侍伟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吃了晚饭,然后去工厂上夜班。
车间的机器声震耳欲聋,他熟练地操作着,脑子里却乱成一团。邻居的议论,徐淑环今晚的打扮,张富贵嚣张的脸,张嫂手臂上的淤青……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转来转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
第二天早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家里是空的。
徐淑环一夜未归。
这很正常,以前也常有。李侍伟这样安慰自己。
他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李侍伟以为是徐淑环忘了带钥匙,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一开,他愣住了。
门口站着两个穿警服的男人,表情严肃。
“你是李侍伟?”其中一个警察问。
“是……是我。警察同志,有……有什么事吗?”李侍伟的心“咯噔”一下,慌了。
“我们是市刑警队的。”警察亮出证件,“张富贵,你认识吧?”
“认……认识,麻将馆的老板。”
警察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今天早上,他被发现死在了麻将馆里。”
04.
李侍伟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张富贵……死了?
“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的语气不容置疑。
警车一路呼啸,停在了一栋灰色的楼前。
李侍伟被带进一间小小的审讯室,冰冷的铁椅子让他打了个哆嗦。
“姓名,年龄,职业。”
“李侍伟,42岁,城西纺织厂工人。”
“你和死者张富贵是什么关系?”
“就是……就是认识。我老婆……我老婆徐淑环,经常去他那里打牌。”李侍伟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昨晚十点到今天早上六点,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我在厂里上夜班,我们厂里有打卡记录,车间里也有监控,工友们都能给我作证。”李侍伟急忙说。
警察点点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你老婆徐淑环呢?”
“她……她说她昨晚跟朋友逛商场去了。”
“哪个朋友?叫什么?”
“我……我不知道。”李侍伟的声音越来越小。
警察突然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侍伟,我们调查过。有人反映,你老婆徐淑环和死者张富贵关系不一般,经常有人看见她上张富贵的车。你知道这件事吗?”
李侍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最害怕、最想逃避的事情,就这么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
“说话!”警察拍了一下桌子。
李侍伟浑身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他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一点……”
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李侍伟感觉自己的腿都是软的。
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看见徐淑环也被带了进来。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嚣张,一脸惊慌。两人对视了一眼,又都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接着,他又看见了那个烂赌鬼老刘,垂头丧气地被两个警察押着。
甚至,连一直低眉顺眼的张嫂,也抱着孩子,在另一个女警的陪同下,走进了另一间问讯室。
整个警局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只是反复地想,张富贵死了。那个压在他心头好几年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他应该感到轻松,甚至痛快。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块更大的石头堵住了,慌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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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审讯进行了一整天,所有人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然而,案件的调查却陷入了僵局。
所有相关人员,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徐淑环提供了她和闺蜜在市中心商场消费的记录,时间从晚上七点到十点半。
商场的监控也拍到了她们的身影。
之后,她闺蜜证实,两人一起去吃了宵夜,然后就在闺蜜家住下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接到警察的电话。
李侍伟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坚不可摧的。
工厂的时钟、同事的证词以及车间走廊的监控摄像头证实,他整晚都没有离开工厂一步。
张嫂的证据更直接。
前天,她和张富贵大吵一架后,当天下午就带着孩子回了三十公里外的娘家,一夜都没有离开。
她的父母和兄弟都为此作了证,村里的邻居也说昨晚看见她在家里。
最可疑的烂赌鬼老刘,反而最先被排除了嫌疑。
因为欠张富贵的钱太多,张富贵早就放出话,不准他再进自己的麻将馆。
昨晚,老刘在城东另一家麻将馆里赌了通宵,那里的老板和十几个赌客都亲眼看见,赌场的监控也清清楚楚地记录下了他的一举一动。
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麻将馆里没有打斗的痕迹,门窗完好,法医初步判断,死者死于后脑勺遭到钝器重击,一击致命。死亡时间大概在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凶器没有找到。
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队长陈兵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盯着白板上画着的人物关系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白板上,张富贵的名字被一个红圈圈住,从他身上,延伸出四条线,分别指向:
徐淑环(情人关系?)
李侍伟(情敌?)
张嫂(家庭暴力)
老刘(债务纠纷)
每个人都有杀人动机,但每个人又都有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
这案子,邪门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的人渐渐都下班了,只剩下陈兵一个人。
窗外,夜色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他把所有人的口供又重新看了一遍,试图从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证词里,找出一丝丝破绽。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法医小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交织的奇怪表情。他把一个透明的物证袋放在陈兵的办公桌上。
“陈队,你看这个。”
陈兵戴上手套,拿起物证袋,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看。
突然,他放下物证袋,猛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用一种近乎于自言自语声音说: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