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我从镇上打零工回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空荡荡的院子,而是那把摆在屋檐下的旧躺椅。
躺椅上,一道金色的身影安静地卧着,像一尊沐浴在余晖中的雕塑。
那时阿黄,我们家养了7年的金毛。
我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阿黄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我的动静就摇着尾巴扑上来,用它那颗大脑袋亲昵地蹭我的腿。它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侧躺在爷爷那把专属的躺椅上,脑袋枕着扶手,目光悠远地望着院门口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将它的轮廓勾勒得温暖而又寥落。那姿势,那眼神,那份沉默,都和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缓慢而又清晰地重合在了一起。
我的心,猛地一抽。
爷爷走了已经半年了。
这半年来,阿黄就像变了一只狗。曾经那个上蹿下跳,追鸡撵兔,把整个院子闹得天翻地覆的“混世魔王”,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沉默、稳重,甚至带着一丝暮气沉沉的“老者”。
它不再满院子疯跑,不再对着邻居家的土狗耀武扬威,甚至连吃饭都变得慢条斯理,不再狼吞虎咽。更多的时候,他就学着爷爷生前的样子,趴在那把躺椅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那把躺椅,是我在爷爷七十大寿时,用攒了小半年的工钱给他买的。爷爷宝贝得不行,只有在干完农活,洗干净手脚后,才舍得躺上去,眯着眼,摇着蒲扇,享受一天中最安逸的时光。
而现在,阿黄占据了那个位置。它不是普通的趴着,而是用一种近乎拟人的姿态,将前爪搭在扶手上,头颅微微扬起,眼神深邃地凝视着远方,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我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我知道,动物通人性,或许它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爷爷。可这半年来的种种细节,却让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在我心底里疯狂滋长,挥之不去。
02
我不是爷爷的亲孙子,我是他从雪地里捡来的。
这是爷爷从小就告诉我的故事,每次说起,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总会泛起温柔的光。
他说,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能埋住半个身子。他五十多岁,孤零零一个人,照旧上山去砍些干柴,好熬过这个难捱的冬天。就在他冻得手脚发僵,准备下山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爷爷循着声音,在雪堆里刨了半天,才发现一个被破旧棉被包裹着,已经冻得嘴唇发紫的我。我哭声微弱,像只濒死的小猫。爷爷说,看到我的第一眼,他那颗被苦难生活磨得坚硬如石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他没多想,解开自己那件唯一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袄,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我,一步一个雪坑地把我抱回了家。
爷爷是个苦命人。听村里的老人说,爷爷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于一场大饥荒。中年时,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却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孩子一同去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动过续弦的念头,一个人守着这间破旧的土坯房,过了大半辈子。
我的出现,像是给这间灰暗的屋子,点亮了一盏灯。
他把我当成了上天的恩赐,当成了亲孙子来疼。为了给我弄一口吃的,他把巴掌大的田地侍弄得一丝不苟,种出的蔬菜总是最新鲜的。天不亮就挑着担子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卖,换回来的钱,先给我买几块廉价的糖糕。
我们家穷,吃不上肉。为了让我解馋,爷爷就在田埂上、山坡下,设了许多巧妙的小陷阱。他做的陷阱很绝,总能捉到肥硕的田鼠。他把田鼠处理得干干净净,用泥巴裹起来,放在火堆里烤得外焦里嫩,然后把最香的肉一丝丝剥下来,吹凉了喂到我嘴里。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顶级的美味。
靠着烤田鼠和野菜糊糊,爷爷硬是把我拉扯大了。我长得结实,力气也大,但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我念到初中就辍学了。
03
我没有埋怨过爷爷,我知道他已经给了我他能给的全部。辍学后,我就跟着村里的长辈去镇上的建筑队打小工,搬砖、和水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虽然辛苦,但能挣到钱,我心里是踏实的。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爷爷过上好日子,不再那么操劳。
在我十九岁那年,爷爷迎来了他的七十大寿。我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盘算,想送他一件像样的礼物。我把每天工头多给的几块钱,偷偷塞进一个铁皮罐里,一天天积攒下来。
寿辰那天,我用这笔“巨款”,在镇上最好的家具店里,给爷爷买了一把藤编的躺椅。
我至今都记得,当我满头大汗地把躺椅背回家时,爷爷先是愣住了,随即用他那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在躺椅光滑的扶手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娃……乱花这个钱干啥……”他嘴上埋怨着,可脸上的笑容却比太阳还要灿烂。
那把躺椅,成了爷爷最珍贵的宝贝。
也是在那个夏天,我遇到了阿黄。那天我在镇上干完活,在一条小巷里看到它,浑身脏兮兮的,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双眼睛却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我看着于心不忍,就用半天工钱买了两个肉包子喂它,它狼吞虎咽地吃完,就一直跟在我身后,怎么赶都赶不走。
我想着,我白天去镇上干活,爷爷一个人在家也孤单,有条狗陪着,也能多点生气。于是,我把它带回了家。
邻居家那位从城里读大学回来的姐姐见了,惊讶地说:“这可不是普通的土狗,这是金毛,城里人养的宠物狗,可聪明了!”
爷爷起初还嫌它吃得多,但没过两天,就彻底被这个黏人的小家伙俘虏了。他给它取名“阿黄”,像当初养我一样,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它。我们家本不富裕的饭桌上,从此多了一个专门给阿黄准备的碗。
从那天起,我们家多了一个新成员。阿黄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只有祖孙二人的清贫之家,注入了无尽的活力。这一晃,就是7年。
04
那几年,是我记忆里最安稳,也最快乐的日子。
清晨,我跟着爷爷下地干活,阿黄就在田埂上撒欢,追逐蝴蝶,偶尔扑进水沟里,弄得一身泥,惹来爷爷一顿笑骂。傍晚,我从镇上回来,老远就能看到爷爷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阿黄则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一人一狗,构成一幅宁静的画卷。
我长成了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阿黄也从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金毛。它陪了我们整整7年,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地过下去。
然而,好景不长。
意外发生在中元节那天。镇上的工程赶得紧,我天没亮就出门了。爷爷惦记着去给我那素未谋面的奶奶和早夭的叔叔烧纸。他总说,那边也需要钱花,不能让他们在那边受苦。
我临走前嘱咐他,山路湿滑,让他等太阳出来,露水干了再去。他满口答应着。
可我没想到,那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
傍晚,我收工回家,还没进村口,就看到邻居们围在我家门口,神色慌张。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他们告诉我,爷爷在从后山烧纸回来的路上,脚下打滑,从一道山崖上摔了下去。等村里人找到他的时候,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我没有哭。
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巨大的轰鸣。我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到爷爷的身边。他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上盖着白布,脸上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跪下来,握住他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奶奶太想他了,所以把他接走了。
办理后事的那几天,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听从着村里长辈的安排。阿黄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它不吵不闹,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灵堂前,不吃不喝,一双眼睛里满是哀伤。
05
爷爷下葬后的第二天,我就发现了阿黄的不对劲。
那天早上,我醒来后习惯性地想去院子里找它,却发现它就趴在我的床边,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见我醒来,它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舔我的脸,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尾巴。
从那天起,它就像彻底换了一个灵魂。
它不再追逐院子里的鸡,不再对着陌生的声响吠叫。它开始变得沉默,稳重,眼神里似乎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它每天都会跟着我,我下地,它就趴在田埂上;我看电视,它就卧在我的脚边。
最让我感到心惊的,是它开始频繁地“占领”爷爷那把躺椅。
起初,它只是卧在躺椅下面。渐渐地,它开始尝试着跳上去,蜷缩在爷爷曾经躺过的位置。再后来,它就完全模仿起了爷爷的样子,侧躺着,前爪搭在扶手上,凝视着门口。
村里人都说,这狗通人性,是想念老主人了。我也曾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有些细节,却让我无法用“思念”来解释。
比如,它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依恋,而是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和担忧。有好几次,我干活累了,坐在院子里发呆,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怜惜。
再比如,有一次我做饭不小心切到了手,血流不止。阿黄竟焦急地跑过来,用他的头不停地拱我的药箱,那是我以前给爷爷放常用药的地方。
这些事情,一次次地冲击着我的认知。一个荒诞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在心底生根发芽。
直到今天,爷爷走后整整半年。
我从镇上回来,又看到阿黄躺在那把椅子上,夕阳把它金色的毛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它的身形、姿态,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和记忆中的爷爷别无二致。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心里的那个念头,再也抑制不住了。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怦怦直跳。
这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悄悄走到躺椅后面,喉咙干涩,用尽全身力气,突然颤抖着喊了一声:
“爷爷?”
阿黄的身子却是猛地一僵,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