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母亲王淑珍的“善良”,总是伴随着我童年时胃里的阵阵饥饿感。
那是一个冬天,家里已经好几天没有像样的粮食了。
父亲在外打零工,好不容易带回来一袋白面馒头。
我捧着一个,狼吞虎咽地吃完,眼睛还巴巴地望着剩下的半袋。
我小声对母亲说:“妈,我……我还能再吃一个吗?
我好饿。”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正要点头,门外却传来一阵微弱的乞讨声。
她脸上的犹豫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圣洁的怜悯。
她拿起那半袋馒头,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全部给了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回来时,她看着我渴望的眼神,一脸严肃地训斥道:“小峰,你要懂得善良。
外面有那么多人比我们更可怜,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我们少吃一口,就能救人一命。
做人,心要善,知道吗?”
01
李峰这辈子,最怕听到的两个字,就是“善良”。
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从他记事起,就牢牢地套在他的母亲王淑珍身上,也间接地捆绑了他三十多年。
如今,这道枷锁,正要压垮他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他六岁的女儿,婷婷。
婷婷是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但从出生起,就被诊断出患有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这种病,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带走孩子。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六岁左右,身体能承受的情况下,进行一次大型的手术。
手术的成功率很高,但费用,也高得吓人。
三十万。
这个数字,对于李峰和妻子晓雯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无异于一座大山。
李峰在一家小公司做会计,晓雯在超市做收银员,两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刨去房租和日常开销,能攒下的钱寥寥无几。
为了这三十万,夫妻俩几乎是拼了命。
李峰下班后去做代驾,开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晓雯则在超市下班后,又去餐厅端盘子,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两条腿肿得像馒头。
家里的亲戚朋友,能借的也都借遍了。
每一分钱,都沾着他们的血汗和卑微。
就这样,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一分一分,他们花了整整五年时间,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那张存着二十多万的银行卡,就是婷婷的命。
而李峰的母亲王淑珍,在这场与死神赛跑的救女行动中,却似乎永远是个“局外人”。
她不是不爱孙女,她每天也会给婷婷做好吃的,讲故事。
但是,她的爱,永远要让位于她那博大无边的“善良”。
王淑珍的善良,是小区里出了名的。
东家李阿姨的儿子失业了,她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养老金取出来五百块送过去;西家张大爷生病住院了,她天天熬了鸡汤送去,比对自己家人还上心。
楼下流浪猫饿肚子了,她宁可自己不吃肉,也要买了火腿肠去喂。
她的口头禅永远是:“都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做人要心善,老天爷看着呢。”
起初,李峰也觉得母亲心善是好事。
但慢慢地,他发现这种善良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母亲的善良,是没有原则,不分内外,甚至是以牺牲自己家人的利益为前提的。
有一次,李峰给婷婷买进口奶粉的钱,就放在桌上。
转眼就不见了。
他急着问母亲,王淑珍理直气壮地说:“哦,我拿去给楼下小区的保安了。
他老婆不是得了肾病吗?
我看他可怜,就拿去给他了。
不就几百块钱嘛,婷婷喝点便宜的奶粉不也一样?
人家那可是救命钱!”
李峰气得浑身发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妈!
那是婷婷的奶粉钱!
她身体不好,需要营养!
你怎么能不跟我说一声就拿走?”
王淑珍也火了,声音比他还大:“李峰!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儿子!
你眼里就只有你女儿,你看不到别人家的苦吗?
几百块钱,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对人家来说就是希望!
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硬!”
那一次,李峰第一次感觉到了彻骨的无力。
他无法跟母亲讲道理,因为在她的逻辑里,任何试图阻止她行善的人,都是冷漠和自私的。
而她,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02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一个叫“希望之光”的本地电视台节目。
那是一个专门做慈善募捐的节目,每天晚上七点半播出。
王淑珍是这个节目的忠实粉丝,每期必看,而且常常看得老泪纵横,然后拿出手机,或多或少地捐上一点。
对此,李峰和晓雯虽然不赞同,但也无可奈何,只当是花钱让她买个心安。
直到有一天,节目里出现了一个叫张兰的女人。
节目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手法,讲述了张兰一家的“悲惨故事”。
她的丈夫几年前出车祸去世了,留下她和一个患有白血病的儿子。
为了给儿子治病,她卖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只能在医院附近租一间潮湿的地下室。
镜头里,张兰声泪俱下,一遍遍地哭诉着自己的不易和对儿子的爱。
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面色蜡黄,眼神黯淡,看起来确实非常可怜。
这个故事,像一颗精准的炸弹,瞬间击中了王淑珍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从那天起,张兰和她的儿子,就成了王淑珍生活的全部重心。
“哎,你们看电视了吗?
那个叫小军的孩子,太可怜了。
才八岁,就要受这种罪。”饭桌上,王淑珍叹着气说。
“妈,您快吃饭吧。
这种事,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李峰埋头吃饭,不想接话。
“怎么帮不上?
一人捐十块,全国人民都捐,不就把他的病治好了吗?”王淑珍瞪了儿子一眼,“小峰,你明天去捐五百块钱。
就当是为婷婷积德了。”
李峰放下了筷子,皱起了眉头:“妈,我们家什么情况您不是不知道。
婷婷的手术费还差好几万,我们每一分钱都得省着花。
我不是不捐,是实在没有余力了。”
“你就是自私!”王淑珍的调门立刻高了起来,“钱钱钱!
你就知道钱!
婷婷的病是要治,可人家的孩子,现在就躺在医院里等死!
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伸把手!”
“妈,两码事!”晓雯也忍不住开口了,“婷婷的手术日期已经定了,下个月就得交齐费用,我们一分钱都不敢乱动。
电视上的事,我们也很同情,但我们得先顾好自己家啊。”
“你看看,你看看!
我还没说你呢,你就帮腔了!”王淑珍把矛头转向晓雯,“你们俩,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心都一样硬!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们是这么冷血的人!”
那天晚上,家里闹得不欢而散。
王淑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作孽”、“没良心”。
李峰和晓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疲惫和无奈。
他们知道,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这个叫张兰的女人,就像一个幽灵,开始笼罩在他们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庭上空。
03
矛盾,从那天起,开始全面爆发。
王淑珍像是着了魔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去帮助那个素未謀面的张兰。
她先是把自己所有的养老金都捐了出去,然后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
一台还能用的旧电视,她五十块钱就卖给了收废品的,然后把钱捐了;几件她自己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她也拿出去,说是要寄给张兰穿。
家里能卖的东西很快就卖光了。
于是,她把主意打到了李峰和晓雯的头上。
她开始像个侦探一样,监视着家里的每一笔开销。
李峰给婷婷多买了一个苹果,她会说:“那个小军,估计连苹果什么味儿都不知道,我们婷婷就少吃一口吧。”晓雯给自己买了一支打折的护手霜,她会阴阳怪气地说:“还有闲钱打扮自己呢,也不知道省下来给人家救命。”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峰和晓雯为了避免和母亲争吵,每天都尽量晚回家。
但王淑珍总有办法找到他们。
一天深夜,李峰刚做完代驾回到家,王淑珍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
“小峰,你来看!
报纸上登了!
张兰的儿子小军,病情恶化了,急需骨髓移植,手术费还差二十万!”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的亲孙子。
“妈,这都几点了,您快去睡吧。”李峰身心俱疲,只想赶紧躺下。
“你别给我打岔!”王淑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问你,婷婷的手术费,你们是不是快凑齐了?”
李峰心里一惊,警惕地看着她:“您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我干什么!”王淑珍的眼睛里闪着一种狂热的光,“你先把婷婷的钱,拿出来借给小军用!
人家那是火烧眉毛的急事!
婷婷的手术不是还能再等几个月吗?
不着急!”
“您疯了!”李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那是我女儿的救命钱!
我凭什么要借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再说了,这钱借出去,能还得回来吗?”
“怎么就不相干了?
都是一条人命,哪有什么高低贵贱?”王淑
珍振振有词,“钱肯定能还回来!
张兰说了,等她儿子病好了,她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我们的!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再说一遍,不可能!”李峰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您要是再打这笔钱的主意,别怪我跟您翻脸!”
“好,好,你为了钱,连妈都不要了!”王淑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峰的鼻子骂道,“我没有你这么冷血的儿子!
你会遭报应的!”
那晚的争吵,是他们母子间最激烈的一次。
李峰看着母亲那张被“善良”和“道德”扭曲的脸,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丝寒意。
他意识到,母亲的“善良”,已经变成了一种偏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为了拯救她心中的“圣徒”,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亲孙女的性命。
从那天起,李峰和晓雯把那张存着救命钱的银行卡,藏得更深了。
他们甚至不敢再在家里讨论任何关于钱的话题,生怕刺激到母亲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严防死守,就能护住女儿的希望。
他们低估了王淑珍的“决心”。
04
距离婷婷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在七拼八凑、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之后,手术费终于凑齐了。
最后的几万块,是晓雯回娘家,她父母把养老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才凑上的。
为了方便去医院办理手续,李峰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用一个黑色的布袋子装着,整整三十万现金。
他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去医院把钱存进住院账户。
那天晚上,夫妻俩看着那袋沉甸甸的现金,百感交集。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们五年的血汗,是四位老人的期盼,更是女儿婷婷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太好了,小峰,我们终于凑齐了。”晓雯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婷婷有救了。”
李峰紧紧地抱着妻子,点了点头:“嗯,有救了。
等婷婷做完手术,健健康康地出院,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分开了。”
两人把那袋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卧室的衣柜最深处,用几件旧衣服盖上。
他们觉得,放在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
母亲王淑珍,似乎也因为婷婷手术在即,消停了几天。
她没再提张兰和小军的事,反而开始张罗着给婷婷准备住院用的东西,这让李峰和晓雯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第二天,李峰和晓雯需要带着婷婷去医院做最后一次术前检查。
出门前,李峰还有些不放心,特地打开衣柜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的布袋子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
“妈,我们去医院了,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您一个人在家,锁好门。”李峰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什么。
快去吧。”王淑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神却有些闪躲。
李峰当时并没有多想,只当是母亲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们离开家之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正在等着他们。
王淑珍在家里坐立不安。
她打开电视,又是那个“希望之光”节目。
主持人用一种极其悲情的语调,播报着小军的最新情况——病情再度恶化,如果三天内再凑不齐骨髓移植的费用,这个年轻的生命,就将彻底凋零。
节目最后,还放出了张兰跪在镜头前,撕心裂肺地磕头求大家救救她儿子的画面。
这个画面,成了压垮王淑珍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人,必须救人!
那个孩子太可怜了!
如果见死不救,她一辈子都不会心安,死后都无颜去见佛祖!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婷婷的病,还能等一等。
可是小军,等不了了!
先把钱拿去救小军的命,婷婷的钱,以后再想办法!
对,一定是这样!
这是在做天大的好事,是在积德!
佛祖会保佑婷婷的!
被这个念头支配的王淑珍,像是被打了鸡血。
她冲进李峰的卧室,毫不费力地就翻出了那个黑色的布袋。
她掂了掂那沉重的分量,脸上露出了欣慰而神圣的笑容。
她立刻给电视台打了电话,要来了张兰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然后,她提着那袋装着三十万救命钱的袋子,义无反顾地出了门,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神圣的战士。
05
李峰和晓雯带着婷婷从医院回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检查结果很顺利,医生说只要明天办好住院手续,下周就可以安排手术。
夫妻俩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一路上还在讨论着等婷婷康复后,要带她去哪里旅游。
“我想带她去海边,她还没见过大海呢。”晓雯说。
“好,等她好了,我们就去。
让她在沙滩上尽情地跑。”李峰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规划。
推开家门,王淑珍正坐在沙发上,一脸的平静和坦然,甚至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李峰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他径直走进卧室,准备拿出那笔钱,清点一下,明天好直接带去医院。
他打开衣柜,手伸向了那个熟悉的位置。
空的!
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又往里摸了摸,把所有的旧衣服都翻了出来。
还是空的!
那个黑色的布袋子,不翼而飞了!
“钱呢?”李峰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冲出卧室,对着客厅里的王淑珍大吼道:“妈!
衣柜里的钱呢?
你看到没有?”
晓雯也听到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冲了过来。
王淑珍看着儿子和儿媳慌乱的样子,却异常平静地站起身,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别找了。”她喝了口水,淡淡地说,“我拿走了。”
“你拿走了?
你拿去哪了?”李峰的声音都在发抖。
王淑珍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神圣而骄傲的光芒,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拿去做好事了。
我把钱,都捐给那个叫小军的可怜孩子了。
我已经亲手交给了他妈妈张兰。
医生说,有了这笔钱,小军就有救了!”
“什么?”晓雯腿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李峰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母亲面前,死死地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你把婷婷的救命钱,给了别人?”
“你吼什么吼!”王淑珍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我也是为了婷婷好!
我这是在为她积阴德!
我们救了小军一命,老天爷会保佑婷婷手术顺顺利利的!
再说了,人家的命是命,我们婷婷的命也是命,可人家比我们更急!
我们做人,不能太自私!”
“自私?
积德?”李峰忽然笑了。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凄厉,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嘲讽。
他看着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着“善良”,却亲手将自己孙女推向死亡深渊的母亲,那个从小到大带给他无数次饥饿和委屈的母亲,他心中最后一丝亲情和理智,彻底崩断了。
他不再争吵,也不再嘶吼。
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异常的平静,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他缓缓地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晓雯哭着想去拉他,被他轻轻地推开了。
他当着王淑珍的面,按下了三个数字。
电话接通了,他对着话筒,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喂,110吗?
我要报警。
我家……有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