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前的债,现在都得一一清算。别想着躲,也别想着赖。”
那个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砸在展源心上。
“我……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到底是谁?” 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一身黑的“人”伸出手,指向不远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自己。
01
秋老虎的威力还没散尽,傍晚的风刮在人身上,黏糊糊的,像一张撕不掉的网。
展源就是在这个时候倒下的。
单位食堂的饭菜十年如一日的油腻,他刚扒拉了两口回锅肉,胸口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
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半碗米饭也跟着扣翻,油汤溅了一裤腿。
周围的同事一开始还以为他开玩笑,有人笑着说:“老展,你这可不够意思啊,不想请客就直说,别装病啊。”
可展源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嘴巴张着,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瞪得溜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下,大家才慌了神。
“快!快叫救护车!”
“老展,你撑住!”
食堂里乱成一团,有人掐他的人中,有人给他扇风。展源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越来越模糊,最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
底下是白得刺眼的灯,还有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胸口敞着,身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电极片,旁边的心电图机上,一条绿线已经拉得笔直,发出“嘀——”的刺耳长音。
一个年轻的医生,正拿着两个铁家伙,对着那男人的胸口狠狠地来了一下。
“除颤仪,三百六十焦,准备!”
床上的人猛地弹了一下,又重重落下。
“不行,还是直线。”
“再来一次!”
展源麻木地看着。他觉得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有点眼熟,花白的头发,微胖的身材,还有那件他早上出门时老婆刚给他熨好的格子衬衫。
哦,那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死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展源就觉得荒唐。人怎么会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抢救呢?大概是做梦吧。
可这梦也太真实了。
他能闻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能听到医生护士们急促的脚步声,甚至能看到妻子王慧扑在门上,哭得撕心裂肺,被儿子展鹏死死地抱住。
“妈,您别这样,爸会没事的……” 展鹏的声音也带着哭腔,这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此刻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展源想过去抱抱他们,告诉他们别怕,自己好着呢。
可他一动,身体就像一团烟,轻飘飘地穿过了墙壁,来到了走廊上。
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妻子的脸,手指却直接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王慧毫无察觉,依旧哭得肝肠寸断。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展源。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刚才那个年轻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满脸疲惫地对王慧和展鹏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病人是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送来得太晚了……”
后面的话,展源已经听不清了。
王慧两眼一翻,软软地瘫了下去。
“妈!” 展鹏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她。
整个医院的走廊,瞬间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展源就那么飘着,看着这一切,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一场跟自己无关的悲剧。
他没有眼泪,也没有心痛,只是觉得空落落的,好像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被一下子抽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出现在他身边。
一个白衣,一个黑衣,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庙里的泥塑。
白衣服的那个先开了口,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展源,五十三岁,阳寿已尽。跟我们走吧。”
02
展源愣愣地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出现得无声无息,周围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好像根本看不见他们一样。
“你们……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黑衣服的那个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们是来接你的人。”
“接我?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
展源沉默了。他低头看了看楼下,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正被护工推向太平间的方向。王慧和展鹏跟在后面,两个人的背影,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被拉得又细又长。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真的死了。
“我……我还能再看看他们吗?” 展源指着楼下的妻儿,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白衣服的那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黑衣服的同伴,似乎在征求意见。
黑衣服的那个开了口,声音比刚才那个还要冷:“人死之后,魂魄离体,有三小时的过渡。这三小时,是你和阳间最后的牵连。”
“三小时?”
“对。这三小时里,你会经历巨大的痛苦,这是魂魄与肉身彻底剥离必经的过程。熬过去,就能顺利上路。熬不过去,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黑衣人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展源心上。
痛苦?他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他正想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那不是肉体上的疼,不是刀割,也不是火烧,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
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把他从里到外一寸一寸地扯碎、碾烂。
展源蜷缩起来,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股剧痛吞噬,一点点变得模糊。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段记忆毫无征兆地涌进了脑海。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儿子展鹏刚上初中,迷上了打游戏,成绩一落千丈。
展源气急了,抄起皮带,把儿子从网吧里揪了出来,当着一条街邻居的面,狠狠地抽了他一顿。
展鹏的哭喊声,求饶声,还有妻子王慧的阻拦声,交织在一起。
他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这个儿子太不争气,自己的一片苦心全都白费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吼得青筋暴起:“我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我没你这个儿子!”
从那以后,儿子跟他之间,就像隔了一堵墙。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父子俩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展源一直觉得是儿子不懂事,可现在,当这段记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他才看到儿子当时眼神里的恐惧和屈辱。
那眼神,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他此刻虚无的灵魂里。
剧痛,伴随着悔恨,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03
“看到了吗?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黑衣人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耳边响起。
展源艰难地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再蜷缩,而是像个犯人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半空中。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还在持续。
“人活一辈子,身上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些印记。有些是好事,有些是坏事。好事会变成你魂魄里的光,坏事,就会变成现在折磨你的刺。” 白衣人解释道。
“这些刺,扎根在你的魂魄深处,只有在你魂魄离体,最脆弱的时候,才会一根根地冒出来。”
展源看着下方。
医院的停车场里,儿子展鹏正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几近虚脱的母亲扶进后座。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展鹏靠在车身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即使隔着这么远,展源似乎也能听到。
又一根“刺”,从他灵魂深处冒了出来。
那是三年前,他父亲去世的时候。
父亲是在老家走的,展源当时在外地出差,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接到电话的时候,他犹豫了。项目正在关键时刻,他要是走了,几百万的单子可能就黄了。
他对电话那头的弟弟说:“你先照看着,我这边忙完了,马上就回去。”
结果,等他签完合同,紧赶慢赶地回到老家时,父亲已经入殓了。
他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在灵堂上,弟弟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从那以后,兄弟俩的关系也淡了。
展源一直用“为了这个家”来安慰自己。他觉得,自己拼死拼活地在外面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
可现在,他看着痛哭的儿子,才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再多钱也换不回来的。
他错过了儿子的成长,也错过了父亲的临终。他以为自己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
“啊——!”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让他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人死后的这三小时,是让你看清自己的时候。” 黑衣人的声音依旧冰冷,“第一阶段,认知死亡。你已经做到了。”
“第二阶段,面对痛苦。你正在经历。”
“只有经历了这两个阶段,你才能进入第三阶段——接受命运。”
展"源"大口地“喘着气”,尽管他已经不需要呼吸。
他看着眼前的黑白无常,问道:“那……超度呢?你们不是说,有超度的方法吗?”
白衣人点了点头:“所谓的超度,并非外力所为,而在于亡者自身的觉悟。”
“觉悟?”
“对。” 黑衣人接过了话头,“超度的关键,只有三点。”
“第一,接受你已经死亡的事实。”
“第二,真心忏悔你生前犯下的过错。”
“第三,放下你心中所有的执念。”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这三小时,就是给你的最后机会。做到了,你就能放下包袱,轻松上路。做不到,这些痛苦和悔恨,就会永远缠着你,让你坠入无边地狱。”
04
放下执念。
说得容易。
展源看着妻儿的车汇入城市的车流,消失在远处的拐角。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留下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放心不下。
儿子展鹏虽然已经工作了,但性子软,没什么社会经验,能撑起这个家吗?
妻子王慧身体一直不好,有高血压,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能挺得住吗?
还有他存在银行里的那点养老钱,他藏在床头柜夹层里的那张存折,王慧知道吗?
一个又一个念头,像绳索一样,把他牢牢地捆在原地。
灵魂上的剧痛,也因为这些执念,变得更加猛烈。
“时间不多了。” 黑衣人提醒道。
展源闭上“眼睛”,黑衣人的话在耳边回响:接受死亡、忏悔过错、放下执念。
他试着不再去想家里的事,而是专注于回忆自己犯下的错。
对儿子的暴力,对父亲的缺席,对妻子的忽略……
他年轻时脾气不好,跟同事吵过架,跟邻居红过脸。
他为了往上爬,也曾说过违心的话,做过昧良心的事。
一件件,一桩桩,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
每当他真心为一件事感到悔恨时,灵魂深处的那根“刺”,似乎就变软了一些,疼痛也随之减轻了一分。
这个发现,让展源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不再抗拒,不再挣扎,而是沉下心来,一件一件地梳理自己这五十三年的人生。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重新审视着那个叫做“展源”的男人,看着他的可笑、可悲、可恨之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竟然真的慢慢平息了下去。
他的“身体”不再紧绷,意识也变得清明起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医院上空了。
他正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
家里很安静,窗帘拉着,光线很暗。
茶几上,还放着他早上没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凉透了。
他飘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是王慧。
展鹏的声音在低声安慰她:“妈,您别哭了,医生说您不能太激动。爸已经走了,您得保重身体,后面的事,还得您来拿主意。”
“我拿什么主意啊……” 王慧的声音沙哑,“你爸走得这么突然,一句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空得慌啊……”
展源就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
他很想进去,像以前一样,拍拍妻子的肩膀,跟她说:“别怕,有我呢。”
可他知道,自己再也做不到了。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那两个“人”说的方法,放下一切,安安静静地离开,不再成为他们的拖累。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对妻子和儿子默默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他转身,看到黑白无常就站在客厅的中央。
“看来,你已经想通了。” 白衣人说。
展源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客厅的角落里,空气开始扭曲,一个散发着微光的门户,渐渐成形。
“时间到了。” 黑衣人说,“准备上路吧。”
05
那扇门并不大,一人来高,里面不是刺眼的光,也不是吓人的黑暗,而是一种混沌的、看不真切的灰白色,像浓雾,又像深渊。
有微弱的风从里面吹出来,不冷,也不热,带着一股尘土的味道。
展源知道,门的另一边,就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是传说中的黄泉路?还是奈何桥?
他会见到自己的父亲吗?会见到那些早已过世的亲人朋友吗?
他不知道。
一种对未知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家。
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和王慧,都还那么年轻,笑得一脸灿烂。
沙发上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靠垫,是他最喜欢的位置,每天下班回来,他都要陷在里面,看上一段新闻联播。
阳台上那几盆快要枯死的花,是王慧前几天刚买回来的,他总嘲笑她养什么死什么,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充满了他的回忆。
他真的要离开了吗?
永远地离开。
“每个灵魂,在踏入这扇门之前,都会有一次回望的机会。” 白衣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但记住,只能看,不能留。”
展源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卧室那扇紧闭的门上。
门后,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他多想再看他们一眼,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但他忍住了。
黑衣人说得对,执念是痛苦的根源。他已经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大的悲伤,不能再因为自己的不舍,给他们增添任何麻烦。
他转过身,面向那扇光门,对黑白无常说:“我准备好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或许,当一个人真正接受了死亡,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黑衣人和白衣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展源迈开脚步,没有丝毫犹豫,踏入了那片混沌的灰白之中。
一瞬间,天旋地转。
关于他在冥界将面临怎样的审判、会经历怎样的神秘旅程,一切仍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