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傅,求求你,救我……救救我全家!” 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带着一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和绝望。
周守一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竹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当初你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忘了?”
01
外面下着今冬的第一场雪,不大,碎得像盐末子,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周安从镇上的高中放寒假回来,刚放下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就看到院门口停着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这车他认得,跟五年前停在同一个位置的那辆一模一样,都是李大富的。
我们这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李大富。他是靠挖煤发的家,短短几年工夫,就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十里八乡的首富。
可眼前的李大富,跟周安记忆里那个挺着啤酒肚、说话震天响的煤老板,完全是两个人。
他跪在堂屋冰冷的石板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雨淋透了的鹌鹑。头发白了大半,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那张曾经油光满面的脸,如今只剩下两片干瘪的嘴唇还在哆嗦。
“周师傅,我求求您了,您再给我指条明路吧!钱,钱不是问题,你要多少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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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周守一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紫砂茶壶,慢悠悠地吹着气。缭绕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脸,也挡住了他的眼神。
“李老板,你现在是大老板了,盖了教学楼,是村里的大善人,怎么还信我们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爷爷的声音不响,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子,砸在寂静的堂屋里,听得人心里发沉。
李大富猛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周师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听您的话,您是神仙,您是活菩萨,您救救我,救救我一家老小啊!” 他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周安站在门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李大富也是这样,带着重金和厚礼,走进了这个院子。
只是那一次,他是为他死去的儿子来的。
02
五年前,周安十三岁,刚上初一。
那年夏天特别热,村口的河都快见了底。李大富的煤矿出了事,塌方,埋了七八个人,其中就有他唯一的儿子,李浩。
别的遇难者,好歹还找到了些残肢断臂,可李浩,连一片衣角都没见着,整个人像是被那黑漆漆的矿洞给活吞了。
尸骨无存,在乡下是顶顶不吉利的事,意味着入不了土,安不了魂,要变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李大富急得满嘴起泡,最后找到了我爷爷,周守一。
爷爷有一门老手艺,叫“合坛”。
这手艺,不是给活人办的,是专给那些溺水、火灾、矿难里走了,尸骨不全的逝者准备的。用我们当地最常见的红高粱杆,按照人体的骨骼脉络,一节一节扎出骨架;再用黄泥混上纸浆,像塑神像一样,一点一点塑出肉身。最后,将寻回的残骨,哪怕只有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合”进泥胎里,用朱砂在眉心点上一点红,就算是把魂给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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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的泥胎,往棺材里一放,跟全乎人一样下葬,逝者就能安安稳稳地入土为安。
爷爷做这门手艺,有个规矩,不收钱。他说这是积阴德的事,收了钱,手艺就不灵了。但他也有个要求,事主必须答应,为村里的小学做点善事。可以是一套新课桌,也可以是几筐煤炭,量力而行,他不强求。
李大富来的时候,开着他的大轿车,后备箱里装满了名烟名酒和一沓沓用红纸包着的钞票。
“周师傅,只要您能把我儿子囫囵个儿地‘合’出来,这些都是您的!不够我再加!” 当时的李大富,意气风发,说话的口气像是在下命令。
爷爷连眼皮都没抬,指了指门外:“东西拿走,我这儿不收。你真有心,就等事成之后,给村小学的孩子们换一批新课桌椅。”
李大富碰了一鼻子灰,但为了儿子,还是把东西都搬回了车上,点头哈腰地答应了。
爷爷这才点了头,只叮嘱了一句:“三天后的子时,你一个人来取。记住,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03
接下来的三天,爷爷把自己关进了院子最里面的那间偏院。
那间院子,平时都用一把大铜锁锁着,连周安都不准进去。爷爷说里面放的都是“合坛”用的家伙事,阴气重,小孩子阳气弱,进去不好。
那三天,周安总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从偏院里飘出来,像是泥土的腥味,又混着一股说不出的香火气。到了晚上,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细砂纸打磨什么东西。
第二天的夜里,周安起夜,迷迷糊糊中,他看到偏院的屋顶上,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穿着一身蓝色的寿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扎眼。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周安吓得一个激灵,刚想喊人,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爷爷端着一个红色的瓦罐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中气十足地呵斥了一声:“不该你待的地方,回去!”
说也奇怪,随着爷爷这一声吼,屋顶上那个人影晃了晃,像是烟一样,慢慢变淡,最后消失了。
爷爷没有回屋,而是端着那个瓦罐,沿着偏院的墙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蘸着瓦罐里的红色液体,往墙上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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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躲在窗户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第三天子时,李大富准时来了。
爷爷打开偏院的门,周安偷偷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院子中央,停着一个用白布盖着的人形东西,看轮廓,跟李浩的身形差不多。
爷爷的脸色很差,嘴唇发白,像是大病了一场。他把李大富叫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李老板,你儿子的这场横祸,恐怕不是意外。你家最近,是不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
李大富当时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周师傅您多虑了,就是个生产事故。”
爷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东西你拉走,好生安葬。但我得提醒你一句,这事,还没完。”
送走李大富后,爷爷当场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说了好几天的胡话。病好之后,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金盆洗手”,以后再也不做“合坛”的生意了。
04
一晃五年过去了。
李大富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他倒也信守承诺,不仅给村小学换了全新的课桌椅,后来还直接捐钱盖了一栋两层的教学楼。
村里人都说李大富是走了大运,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提起爷爷当年的那句警告了。
直到今天,李大富形容枯槁地跪在地上,把这五年发生的一切,都抖了出来。
周安这才知道,原来李家的富贵背后,藏着这么多诡异的事情。
“周师傅,我老婆,从四年前开始,头发和眉毛就一把一把地掉,去遍了省城的大医院,都查不出毛病,现在……现在跟个鬼一样,白天都不敢出门。”
“我那个女儿,原本挺活泼一个孩子,三年前性情大变,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不见人,就喜欢用指甲在墙上划,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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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富的声音越来越抖,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还有我……我这五年,天天晚上做同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矿洞里,我儿子就在前面跑,我怎么追都追不上。我一回头,身后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每次从梦里吓醒,身上都会多出几块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像是被人掐过一样……”
爷爷静静地听着,一直没说话,直到李大富说完,他才把手里的茶壶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五年前我问你的话,你现在可以老老实实回答我了。” 爷爷的目光像两把锥子,扎在李大富身上,“你那个煤矿动工之前,到底挖出来过什么?”
李大富浑身一颤,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骨头,瘫软在地。他沉默了很久,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挖……挖出来一口黑棺材……”
据李大富交代,那口棺材是空的,但棺材底下,压着一张用油纸包着的地契,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块地,是“曹家”的阴宅。
“我们当时……当时觉得都是封建迷信,就把那地契给烧了,那口黑棺材……劈了当柴火烧了……”
“混账!” 爷爷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李大富的鼻子骂道,“刨人祖坟,占人阴宅,烧人地契!李大富,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这五年的富贵是怎么来的?那是你借来的运!借阴间的运,是要用命来还的!”
爷爷气得胸口不住地起伏:“你老婆掉光毛发,那是阴气侵体,阳气衰败之相!你女儿说哥哥回来了,那是你儿子被人家的阴魂给顶了位,回来讨债了!至于你,你身上的淤痕,那是人家夜夜在提醒你,这债,该还了!”
05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大富瘫在地上,面如死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爷爷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最终停在香案前,从旁边的木盒里,取出三炷香,在油灯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檀香的清苦味道。
他把香插进香炉,回头对李大富说:“你,站到香前面来。”
李大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站到了香案前。
“你是不是觉得头顶上总有一块地方是凉的,像是没戴帽子一样,总想用手去捂一捂?” 爷爷盯着他头顶的青烟,冷不丁地问。
李大富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点了点头:“是……是,周师傅,您怎么知道?”
“把你左脚的鞋袜脱了。” 爷爷没有回答他,又下了一道命令。
李大富不敢怠慢,赶紧弯腰脱掉了鞋袜,露出了一只毫无血色的脚。
爷爷指着他的脚心:“你是不是觉得两条腿没劲,走几步路就发软?这双脚,尤其是脚心,是不是一年到头都是冰凉的,就算是用热水袋捂,那股热乎气也进不去,捂多久,还是凉的?”
李大富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他看着爷爷,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最后一丝希望:“对!就是这样!周师傅,我这是……这是怎么了?”
周安站在一旁,心里也充满了疑惑。头顶发凉,两脚无力,这不都是人上了年纪,身体虚弱的表现吗?这跟爷爷说的“阴债”,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爷爷的目光像两把出鞘的利剑,死死地盯住了李大富,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凡是欠下阴债的人,阳气外泄,必有其兆。这第一处特征,也是最根本的一处,既不在你的头顶,也不在你的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