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收摊了?”
李满正拿着抹布擦拭案板上的油腻,闻声抬起头,是隔壁卖菜的张婶。
他“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
张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神却往斜对面的牛记肉铺瞟。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外传……你这双手,跟牛恒那家的,不一样。”
01.
凌晨四点,天还是墨黑的。
李满已经起了身,院子里传来他“唰、唰”磨刀的声音,规律又沉闷。
妻子在厨房里把早饭温在锅里,两人没一句话,这日子就像院里的石磨,一圈一圈,早就被磨得没了声响。
李满的羊肉摊,在菜市场的最里角,位置不算好,但光顾的都是十几年的老街坊,图的就是他手上的功夫和那份干净。
案板油亮,不见污秽;挂肉的铁钩,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宰羊的动作很利落,一刀下去,羊甚至来不及叫唤就没了声息。他说,这是让它们少受点罪。
斜对面,市场位置最好的地方,是牛恒的铺子。
牛恒的“牛记肉铺”是市场里最气派的,两个大冰柜嗡嗡作响,七八个伙计忙进忙出。
牛恒人如其名,长得高大壮实,说话声如洪钟,整天乐呵呵的,见谁都递烟。
李满和他没什么交情,碰面了,点个头,仅此而已。
镇上有些老人闲聊时,总爱念叨些老话。
“要说这屠夫啊,都是造杀业的行当。可这杀牛和杀羊,看着一样,到了底下,分的可是两条道。”
说话的是市场门口晒太阳的王老头,他年轻时也干过这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五十不到就再也不碰刀了。
有人问他:“王大爷,有啥不一样?”
王老头眯着眼,咂咂嘴,却又不往下说了,只留下一句。
“天机,不可说。”
这些话,李满听过,但从没往心里去。
他只觉得,都是凭力气吃饭,靠手艺养家,哪有那么多道道。
直到那天,牛恒出事了。
02.
那天市场正热闹。
牛恒正拿着一把巨大的砍骨刀,给客人分解一根牛腿骨。
他笑着把骨头递给客人,刚要开口说话,整个人却突然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砰!”
牛恒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摔在地上,整个市场的地面仿佛都震了一下。
周围瞬间炸开了锅。
“牛老板!”
“快!快叫人!”
伙计们乱作一团,客人们也都围了上来。
李满也从自己的摊位里探出头,远远地看着。
只见牛恒躺在地上,脸色发青,嘴唇乌紫,眼睛瞪得滚圆,却一动不动。
他老婆哭天抢地地扑上去,掐他人中,喊他名字,都没用。
就在众人以为牛恒不行了的时候,他却猛地抽搐了一下,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缓过来了。
没过多久,牛恒就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除了脸色还有点白,看着又跟没事人一样了。
他摆摆手,咧嘴笑道:“没事没事,估计是早上起猛了,有点低血糖。”
一场虚惊,人群渐渐散去。
可李满却看得清楚。
就在牛恒倒下的那一瞬间,李满似乎看到一个淡淡的黑影,从牛恒的身体里飘了出去,又在他喘过气的时候,猛地被吸了回来。
而且,牛恒坐起来后虽然在笑,可他眼神最深处的那一丝惊恐,却怎么也藏不住。
那不是低血糖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种……仿佛在鬼门关前看了一眼才回来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从那天起,李满再看牛恒时,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而他自己,也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03.
李满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颜色,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
他走在一条看不到头的路上,路边开着不知名的红色小花。
路上有很多人,都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队伍很长,像一条缓慢移动的灰色河流。
李满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是镇上这几年过世的人,有前街的刘木匠,还有市场里曾经卖豆腐的陈婆婆。
他们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队伍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石桥。
桥上站着一个老婆婆,正在给过桥的人递一碗汤。
李满看不清老婆婆的脸,但心里莫名地就知道,那就是孟婆。
他看到一个男人,被两个穿着古代差役服饰的人押着,跪在了桥头。
孟婆身边的一个判官模样的人,翻开一本书,大声念着什么。
李满听不清念的内容,但他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总觉得有点眼熟。
忽然,男人抬起了头。
那张脸,分明是年轻时的王老头!就是市场门口那个总说“天机不可说”的王大爷。
判官念完,孟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两个差役便架起王老头,绕过了石桥,往旁边一条漆黑的小路拖去。
那条小路里,传来阵阵凄厉的哀嚎。
李满吓得浑身一颤,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还没亮,妻子的呼吸声均匀而平稳。
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坐起身,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刀疤的手。
梦里王老头被拖走的那一幕,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
“杀牛和杀羊,到了底下,分的可是两条道……”
王老头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这门手艺,产生了怀疑和恐惧。
04.
接下来的几天,李满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宰羊的时候,刀似乎都变钝了。羊的每一次挣扎,都让他心里发慌。
案板上的血,好像比平时更红,更刺眼。
他好几次想去找王老头问个明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问什么呢?问他年轻时是不是杀牛的?问他是不是也做过类似的梦?
这听起来太荒唐了。
可那个梦,就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
这天下午,收了摊,李满破天荒地没直接回家,而是绕了个远路,往镇子西边的老街走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
马姑。
马姑是镇上的一个“奇人”。她不看病,不算命,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或是碰上什么解释不了的怪事,都爱找她聊聊。
她懂得多,知道许多快要失传的老规矩、老说法。
李满的母亲还在世时,就常说:“马姑的眼睛,能看到咱们看不到的东西。”
马姑的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院门虚掩着。
李满推开门,院子里一股淡淡的艾草味。一个满头银发、腰板挺直的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
“是满子啊。”马姑没抬头,声音却很清晰。
“马姑,我……”李满有些局促,不知道怎么开口。
“坐吧。”马姑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看你这脸色,是心里有事,睡不着觉吧?”
李满一惊,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什么都藏不住。
他定了定神,把自己做的那个梦,以及王老头说的那些话,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马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菜也择完了。
她站起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子里光线很差。
马姑把油灯放在两人中间的石桌上,豆大的火光,照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你说的这些,我年轻时也听我奶奶提过。”
马姑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她说,黄泉路上,是非功过,自有定数。屠夫这个行当,手上沾血,本身就比常人多了几分业障。”
“可同样是屠夫,差别却大了去了。”
李满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这……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05.
马姑看着李满,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他这几十年的岁月,看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慌。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牛,这种牲畜,自古以来就和别的不同。”
“它是什么?”
马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它是‘义畜’。”
李满愣住了,这个词他听都没听过。
“人饿了,它给人耕田种粮;人冷了,它死后皮肉予人衣食。它一生劳碌,从不害人,对人只有功,没有过。所以,杀牛,就是断了它的功德路。”
李满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牛恒倒地时那张青紫的脸。
马姑看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昏黄的灯火在她苍老的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关系大了去了。到了奈何桥,孟婆要看的,就是三样东西。”
“这第一样,就是看你手上沾的,是寻常牲畜的血,还是……”